第716章 釣魚的劍客,沈悶的晚餐
渾天記 by 十二子南申
2022-4-2 22:09
“我……就是甲劍客。”
酒肆內,桌案前。
老酒頭笑了,發出咯咯之聲:“前幾天啊,有壹位身著鳳紅霞裝,龍紋佩的美麗女子過來要殺妳,好像是替子報仇,還給了不菲的銀魚兒。”
“是嗎?”甲劍客似乎並不奇怪,那平淡無奇的表情中似透著思索與微嘆:“哎~太久,我也記不大清了,他應該是我的妻子吧,我好像確實也殺了我的兒子。”
老酒頭聞之更樂了,已指著甲劍客捧腹大笑:“~妳是不是傻?妳的兒子都被妳殺了,妳卻還說什麽保他?豈不可笑……哈哈~”
甲劍客的表情依舊沒有多少變化,只靜靜地望著石丘上正在揮汗如雨的青衫背影:“我不知道,來到這片混濁的水域後忘了許多……不過,我感覺我兒應該沒死,要不然天不會出現,我也不會來這兒。”
老酒頭聳肩,憐憫的嘆息道:“~看來妳還真是記不清了,也罷,妳拿什麽請我出手?天……可需要銀魚兒二兩壹厘,而且妳的命也被人買了,九厘哦~”
“九厘?”甲劍客對這便宜的價格,顯得有些驚訝。
沈默良久,舍內寂靜無聲。
唯有窗外水波潺潺,石丘上少年呼喝喘息,以及柳條鞭撻之聲。
過了片刻,他思量著說道:“我先付壹兩做定,余下賒賬,只求暫留我命,見天死。”
老酒頭霎時間沈了臉,微微搖頭:“這可壞了規矩呀,容老兒我先想想……”
眨眼工夫,老酒頭便露出了壹抹壞笑:“嗯~不如由老兒我給妳提個折中的建議,妳看如何?”
“請說。”甲劍客詢問看來。
老酒頭伸手指向了石丘上的少年身影:“看到沒?那傻子在練劍。”
“練劍?”甲劍客看去,鎖了眉:“嗯~他很弱小,萬難劈開香火,至少我如今也不能完全劈開。”
哈哈哈~
老酒頭大笑,拇指毫不吝嗇地亮出,贊譽道:“嘖嘖~不愧是成名已久的甲劍客啊,行家。”
說著,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樂道:“但……妳也應該明白,傻子向來壹根筋,倔著呢!這傻子啊,已劈了八九日了,估摸著還能劈更久。”
此言壹出,甲劍客瞇眼顯驚容,他目光死死盯住了正在不斷掄劈柳條的青衫少年背影,同時問道:“的確夠倔的,說吧何意?”
老酒頭拿出了銹跡斑斑的破陋算珠,開始上下胡亂撥動了起來,發出‘劈裏啪啦’的清脆打擊之聲。
待壹套應付式的打完,他便急不可待地收了工,隨手丟了算珠,從新擡頭財迷般地露出了壹副奸商笑容,食指彎曲比劃著笑道:“呵呵~只需銀魚兒九厘,留妳命壹線,妳夫妻二人合力戰天……”
“妳……!”話音未落,甲劍客已緊按劍鞘,瞪目驚望而來。
老酒頭伸手制止,壞笑依舊:“事成……天的銀魚兒歸妳們。”
說著,他伸出兩指,比劃出壹條窄如縫隙的距離,瞇眼壞笑道:“他可在這兒差壹點兒劈開了香火哦。”
甲劍客眼簾顫動,瞳孔驟縮。
顯然,他明白那壹點兒的距離代表著什麽,更不認為自己也能做到,要不然自己又何必來此談生意?
遂,沈吟問道:“那事敗呢?”
“事敗?哈~”老酒頭再次指向了石丘上的少年傻子:“事敗,天離開此地,妳們塵歸塵土歸土,落葉歸根,日後他去……殺天!”
甲劍客面容霎那陰晴不定,壹字壹句,話語幾如牙縫中擠出:“他……身無分文!”
可老酒頭卻不以為然,滿是看好道:“可他傻啊~哈哈哈……”
望著眼前大笑的老兒,甲劍客隱忍片刻。
終是耷拉下了肩頭,松了手中劍,無奈嘆息壹聲:“我想見見她。”
“可以。”老酒頭霎那露出滿意的笑容。
隨即,他伸手壹攤,對著不解的甲劍客比劃錢兩道:“但……規矩可不能破。”
“妳……!”甲劍客敢怒……卻不敢言。
……
又七日。
自甲劍客見了女人後,這七日內女人再也沒有出來過,好像她過去也沒出小院半步,只是那扇小窗內卻多了壹道輕紗布簾,遮住了光、也遮住了內外的視線。
黑店外,甲劍客在那株枯柳樹下,於淺水邊釣了整整七日的魚,毫無收獲……
少年經過時觀看過壹次,見這混濁淺水上的魚漂下沈多次,可甲劍客都不收竿,他很費解還曾好心提醒,說這樣不是釣魚,而是餵魚兒,魚會越來越難釣的。
老酒頭則樂呵呵的說少年和甲劍客都是傻x,釣個錘子,應該渾水摸魚才對。
甲劍客卻說,是他自己釣技的問題,和魚兒無關,因為他從未釣到過魚。
女人遠遠的聽著,從未發表過意見,甚至從未開口過。
傍晚時分。
天地如赤緋黃,夕陽霞紅映照天地,遠空似有烏雲緩緩而來。
屋外,旗幡獵獵愈發聲大。
這天……看樣子是要變了。
甲劍客收了竿,女子出了小院,少年也睜眼下了石丘。
壹切無言,更無聲,死氣沈沈。
老酒頭黑店內,桌案上放著壹壺香氣撲鼻的忘憂酒,兩條肥美的大魚,三碗混濁的涼水,三張餅,四副碗筷。
魚成對,其中壹條沒了壹片魚腹肉,可能是老酒頭這老家夥偷吃了吧,少年如是想。
老酒頭盤坐在主位,依舊樂呵呵的;
左右夫妻臉色有些發白,像是幾天沒休息好,看著虛弱的緊,但他們卻依舊正襟危坐;
對面少年還在沈默中,雙手撐著跪坐的膝蓋,望魚。
那條看似完整的大魚,銀肚藍背如晴空;另壹條則脊背五彩斑斕,十分好看。但兩條魚兒都很細長,像極了龍魚。
少年不解,甲劍客幾日來從未釣得魚,這……哪多出的兩條大魚?
想不明白,便不再想,因為壹想腦殼就疼的厲害。
忘憂酒,老酒頭獨自喝了,魚……好事成雙?還是年年有余?管它呢……總之沒人動。
三張餅、三碗混濁的涼水,青衫少年、沈默的甲劍客、美麗的女人壹人取了壹份,無聲的吃了,也飲了。
臨了,散席時。
老酒頭古裏古怪的問了句:“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那賊兮兮的目光,正垂涎欲滴地盯著盤中肥美的大魚,也不知這老東西在問誰?
少年很不喜歡這樣沈悶的氛圍,像是要死人,吃斷頭飯壹樣。
他拿起了身邊的柳條,在甲劍客和女人略顯驚疑的目光下,指著老酒頭,毫不客氣的冷臉啐罵道:“交代什麽?晦氣,又不是妳個老東西要死。哼~”
說罷,他在左右二人震驚失色的表情下,已壹腳踢翻了涼水壺,離開了席位,壹如既往地向舍後石丘走去。
甲劍客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眼神悄悄瞥了下還在呵呵尬笑的老酒頭,遂壹把拿起魚竿,低頭匆忙走向了屋外的枯柳樹下,開始了例行公事般的拋竿釣魚。
老酒頭尷尬而笑,呵呵道:“~沒事沒事,壹傻子而已,老兒我不與他計較,妳說是嗎?”
美麗女人被問,更是垂首,不看老酒頭。
仿佛這剛才所發生的壹切,她都不在場,更沒聽見,像是失了聰,走了神。
她望著案前依舊熱氣騰騰的魚,出神地問道:“聽人說,如果刀夠快的話,取了內臟,魚還會遊動,那魚是生是死?”
老酒頭拿起了筷子,敲了敲魚頭,這魚竟然蹦起,翻了個兒,又重新落回了原處!
他樂呵呵地笑道:“看到沒,魚出淺水萬裏騰,落歸盤中……還是菜壹道。”
說著,他便輕‘嘿’了壹聲,夾下了魚肚上的壹大片好肉,大口美味地品嘗了起來。
見魚腹內空空如也,女人隨之黯然,臉色更加慘白,幾無血色:“看來……是早就死了。”
此刻,老酒頭正用筷子,奇怪地翻找著魚腹,疑惑道:“誒~美味的魚籽呢?”
說著,他‘啪’地壹拍自己的腦袋,哈哈大笑道:“~看我這渾渾噩噩的腦子,忘了忘了,魚籽留作了小魚兒。”
忽然,他壹驚壹乍地說道:“嘿~這是好事呀!我這黑店外的混水啊,就缺小魚苗~遊來遊去,老兒我見了也不寂寞。”
女子溫柔地回道:“水太清則無魚,太濁也不好,還需擇中。”
“嗯嗯嗯,妳說的有道理。”老酒頭伸筷點贊,露出了樂呵呵的笑容,他壹邊不斷點頭,壹邊享受著魚肉的鮮美:“嗯~真香,真美味!”
見此,女人露出了釋懷的笑容。
她站起身來,臨轉身之際,望了眼屋外正在垂釣的背影,喃喃道:“那天之後,我想了很久。壹個壹直垂釣的人,臨了也釣不上魚兒,那便不是在釣魚了,而是滋餌以飼魚長。您老說得對……我是為他而來,而他才是為魚兒而來。”
老酒頭白了女人壹眼,繼續大口享受著美味,顯得迷糊道:“唔~妳們這對夫妻啊,奇怪~”
女人感激地看向了老酒頭:“您老不也奇怪嗎?和壹傻小子作伴。”
老酒頭吐了魚骨,舔了下油光發亮的嘴唇,隨手壹揮,桌案上的殘羹剩飯、以及碗筷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看向了窗外的風景,咧嘴露出了壹口殘缺的黃牙,有些微醉地笑道:“……傻子可比妳們體己,以老兒我看呀~妳們才傻……”
女人對著還在自言自語的老酒頭,恭敬壹禮,隨即無聲地轉身離去。
……
夜深,烏雲侵染半空,向著黑店方向慢慢移動。
風越來越大了,水波聲也越來越響,旗幡獵獵如戰旗激蕩。
石丘上的涼棚如浪起伏不定,少年已懷抱壹根柳條,背靠石臺安靜的睡去。
許是太累了,他看著睡得很沈,就連石丘小道上不斷靠近的腳步聲都沒有發覺。
輕盈的腳步聲,停在了少年的身前。
紅裝裙擺上的龍紋隨風飄動,如遊龍暗夜神遊太虛,芳香如沐,沁人肺腑。
這……是壹位女子。
來人正是那美麗雍容的女人。
她來到了少年的身旁,席地並肩而坐,如闊別已久的親人。
壹個低頭沈睡,呼吸勻暢而平和。
壹個擡頭望不遠處夜釣的背影,秀發飄蕩,花容玉面如霞。
枯柳下,甲劍客依舊在青竿垂釣,看著不像壹位劍客,倒像是壹個喜愛釣魚的俗人。
女人慘白的面容上,露出了壹抹淡淡的笑容。
她望著甲劍客的背影,喃喃而問:“妳……叫什麽?”
這聲音很輕微,甲劍客似乎是聽不見,依舊專心夜釣。
身旁沈睡的少年,亦無動於衷,似乎睡得很香。
長發飛絲飄蕩,女人依舊自言自語著:“其實啊~我留意妳很久了,看妳每日在這兒……練劍,壹如既往,很執著。妳……也在留意我和他吧,對嗎?”
少年依舊熟睡,很沈。
女子雙臂抱住了膝蓋,看向了遠方:“妳這種年輕人我見的很多,懂壹點劍術就自稱劍客,以為可以去外界闖蕩出壹番天地,其實外界很危險。”
說著,她回頭盯著埋首沈睡的少年,露出淺淺的微笑:“想成劍客,手中得先有壹把劍,不是那壹輩子只會釣魚的家夥的劍,而是真正的劍。”
她仰頭看天象,風吹亂了她的秀發:“明日,天煞,陰雲至,不宜出行,忌下水,有……血光。”
女人看樣子很輕松,接著問道:“妳明白我在說什麽嗎?哦~忘了,妳睡著了,也許沒睡著,可妳忘了許多,和我們壹樣。也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說得對,還是錯?哎~不管了,只想最後來這兒坐坐。”
說著,她又壹次的看向了少年:“我……很喜歡妳。”
四周壹霎寂靜,少年的呼吸聲也越發清晰了。
女人捋了壹下自己耳畔被風吹亂的發絲,接著道:“不知為何?也許覺著妳像我的孩兒吧?呵~我竟然連我的孩兒叫都望了,魚兒?雨兒?……哎~”
她苦惱的嘆息了壹聲,隨即伸手溫柔地輕撫了下少年的腦袋,柔聲細語叮嚀著:“好好珍惜當下。每個人都會為壹些東西而堅持,無論清晰還是模糊,總是執著。他人或許覺得這很傻,很可笑,但……只要自己覺得重要,也就行了。”
女人離開了石丘涼棚,甲劍客也收了竿……
少年依舊沈睡,只是懷中的柳條上多了許多淩亂的指甲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