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三回　沈三娘的秘密
　　這屋子裏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面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妳……妳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妳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妳放心，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以裝作不知道。”
　　她在笑，並不是因為她第壹次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麽，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裏，看著血在水裏溶化。
　　她嘴裏還帶著血的鹹味，這口血壹直忍耐到回屋後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裏本來總有些拘謹，但現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妳這裏有沒有酒，我想喝壹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妳是什麽時候學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妳在我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有學會喝酒？”
　　沈三娘嘆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櫃子最下面的壹層抽屜裏。”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妳這裏壹定有酒藏著，我若是妳，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壹個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嘆道：“這兩天來，妳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壹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所以妳壹定要告訴我，剛才妳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妳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妳盯著我幹什麽？是不是因為我猜對了？”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裏的酒瓶，冷冷道：“妳醉了，為什麽不回去睡壹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只不過想知道妳是用什麽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壹定不錯，否則他怎麽會看上妳這麽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著她，壹字字道：“妳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壹掌，蒼白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壹巴掌，但這時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沈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妳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於很快地鉆了進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為她心裏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馬空群沒有進來，只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系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女人回來，現在為什麽又要三娘上去？
　　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壹個人占據了樓上的三間房，壹間是書齋，壹間是臥房，還有壹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去過。
　　他上樓的時候，腰幹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著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她也會對他奉獻出完全滿足的熱情。
　　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熱的女人已不適於他這種年紀。
　　樓上的房門是關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身，盯著她，問道：“妳知不知道我找妳上來做什麽？”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妳要做什麽都沒關系。”
　　馬空群道：“我若要殺了妳呢？”
　　他的語氣很嚴肅，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壹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著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然不會殺妳，屋裏還有個人在等妳。”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妳永遠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了。
　　天終於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啜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已隱隱感覺到翠濃不會再回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裏，像馬壹樣在喝著冷水，但現在只怕連壹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中，還帶著壹陣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雲在天也回到他們自己的屋裏，開始準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萬馬堂的規矩。
　　沈三娘終於鼓起勇氣，走進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裏面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裏壹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候，兩個人好像都吃了壹驚。
　　馬空群冷冷地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妳們當然是認得的。”
　　沈三娘點點頭。
　　馬空群道：“現在我已將她帶回來了，也免得妳以後再三更半夜地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應很奇特，她好像在沈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身，面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裏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壹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了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只因為我總覺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妳，對我的態度也壹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候，他卻並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妳有個朋友並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紅，忽然解開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實，只可惜現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出了壹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妳知道這是被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沈聲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妳不知道也好，我只不過要妳明白，為了妳，我什麽事都肯做。”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已變為痛苦，又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壹聲，道：“這些年來，妳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輕撫著她的柔發，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吹過草原，雜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嘆息壹聲，柔聲道：“這地方本是壹片荒漠，沒有妳，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妳對我的幫助有多麽大。”
　　沈三娘輕泣著，道：“只要妳知道，我就已心滿意足了。”
　　馬空群道：“我當然知道，妳幫助我將這塊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只不過是要我在失去它時覺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擡起頭，失聲道：“妳……妳……妳在說什麽？”
　　馬空群不再看她，緩緩道：“我在說壹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麽秘密？”
　　馬空群道：“妳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麽秘密？”
　　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壹字字道：“從妳第壹天到這裏來的時候，我已知道妳是誰了！”
　　沈三娘身子壹陣震顫，就好像有壹雙看不見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連呼吸都已停頓，慢慢的站起來，壹步步向後退，目中也充滿了恐懼之色。
　　馬空群道：“妳不姓沈，姓花。”
　　這句話又像是壹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沈三娘的頭上。
　　她剛站起來，又將跌倒。
　　馬空群道：“白天羽的外室花白鳳，秒是妳嫡親的姐姐。”
　　沈三娘道：“妳……妳怎麽知道？”
　　馬空群嘆息了壹聲，道：“妳也許不信，但妳還未到這裏來時，我已見過妳，見過妳們姐妹和白天羽在壹起，那時妳還小，妳姐姐肚子裏卻已有了白天羽的孩子。”
　　沈三娘顫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馬空群道：“白天羽死了後，我也曾找過妳們姐妹，但妳姐姐卻壹直隱藏得很好，又有誰能想到妳居然到這裏來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後退，終於找著張椅子坐下來，看著他。
　　就是這個人，七年來，每個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著他那只沒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撫摸，忍受著他的汗臭。
　　有時她甚至會覺得睡在她旁邊的是壹匹馬，壹匹老馬。
　　她忍受了七年，因為她總認為自己必有收獲，這壹切他遲早必將付出代價。
　　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可笑，錯得可怕。
　　她忽然發覺自己就像是壹條孩子手裏的蚯蚓，壹直在被人玩弄。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妳是誰，但卻壹直沒有說出來，妳知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沈三娘搖搖頭。
　　馬空群道：“因為我喜歡妳，而且很需要妳這樣壹個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還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免費送上門來的。”
　　她的確在笑，但這笑卻比哭還要痛苦。
　　她忽然覺得要嘔吐。
　　馬空群道：“我已早就知道妳跟翠濃的關系。”
　　沈三娘道：“哦？”
　　馬空群道：“我這邊的消息，由翠濃轉出去，外邊的消息，也是由翠濃轉給妳的。”
　　他也笑了笑，道：“妳用她這種人來轉達消息，倒的確是個聰明的主意。”
　　沈三娘嘆道：“只可惜還是早已被妳知道。”
　　馬空群道：“我壹直沒有阻止妳們，只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重要的消息給妳。”
　　沈三娘道：“妳也許還想從我這裏得到外面的消息。”
　　馬空群也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妳姐姐比妳精明得多，這麽多年來，我竟始終查不出她的蹤跡。”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現在還活著。”
　　馬空群道：“她的兒子呢？”
　　沈三娘道：“也還活著。”
　　馬空群道：“現在是不是已經到這裏來了？”
　　沈三娘道：“妳猜呢？”
　　馬空群道：“是葉開，還是傅紅雪？”
　　沈三娘道：“妳猜不出？”
　　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妳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麽妳又何必問我？”
　　馬空群忽然又嘆息了壹聲，道：“其實直到今天為止，我還是不想揭穿妳的秘密，因為我還是不忍中斷我們現在的這種關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妳現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時候。”
　　馬空群道：“因為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幾年，又何妨再拖幾天？”
　　馬空群神情更沈重地說道：“我有兒有女，還有幾百個兄弟，我不忍眼見著他們再壹個個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馬空群黯然道：“死得已夠多。”
　　沈三娘道：“妳認為誰是兇手？葉開？傅紅雪？”
　　馬空群目中露出仇恨之色，緩緩道：“不管兇手是誰，我可以向妳保證，他壹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著他，壹字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殺人者死……對不對？”
　　馬空群道：“不錯。”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麽妳自己呢？”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突又變為恐懼，壹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忽然站起來，面對著窗子，仿佛不願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壹陣銅鈴聲。
　　馬空群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快，又是壹天，早膳的時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妳今天還吃得下？”
　　馬空群道：“這是我自己訂下的規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壞它！”
　　他沒有再看沈三娘壹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壹等。”
　　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妳怎麽能就這樣走了？”
　　馬空群道：“為什麽不能？”
　　沈三娘道：“妳……妳準備對我怎麽樣？”
　　馬空群道：“不怎麽樣。”
　　沈三娘道：“我不懂妳的意思。”
　　馬空群道：“我沒有意思。”
　　沈三娘道：“妳既已揭穿了我的隱秘，為什麽不殺了我？”
　　馬空群道：“揭穿妳的秘密是壹回事，殺妳又是另外壹回事了I”
　　沈三娘道：“可是……”
　　馬空群道：“我知道妳當然也不能再留在這裏。”
　　沈三娘道：“妳讓我走？”
　　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悲涼，緩緩道：“我為什麽不讓妳走？難道我真能殺了妳？”
　　沈三娘看著他，目中露出了驚奇之色。
　　直到現在，她發覺自己還是不能了解這個人，也許始終都沒有真的了解過他。
　　她忍不住又問道：“妳既然已準備讓我走，為什麽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許只因為我要讓妳知道，我並不是個呆子。”
　　沈三娘咬著嘴唇，道：“那也許只因為妳已不願我再留在這裏。”
　　馬空群道：“也許。”
　　他沒有再說什麽，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腳步聲已下了樓，緩慢而沈重。他的心情也許更沈重。
　　“他為什麽不殺我？難道他真的對我不錯？”
　　沈三娘握緊雙拳，自己決定絕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這個人，欺騙了她，玩弄了她，但卻在別人非殺不可的時候放過了她。
　　也許並不是他要欺騙她，而是她要欺騙他。
　　無論他以前做什麽，但是他對她這個人，卻並沒有虧負。
　　沈三娘心裏忽然覺得壹陣刺痛。
　　她本不該有這種感覺，更從未想到自己會有這種感覺。
　　但人總是人。
　　人總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濃已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柔聲道：“他既然已讓我們走，我們為什麽還不走？”
　　沈三娘長長嘆息了壹聲，道：“當然要走，只不過……也許我根本不該來的。”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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