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六回　誰是埋刀人
　　旭日東升。
　　昨夜的血腥氣，已被晨風吹散。
　　晨風中充滿了幹草的芳香，萬馬堂的旗幟已又在風中招展。
　　葉開嘴裏嚼著根幹草，走向迎風招展的大旗。
　　他看來還是那麽悠閑，那麽懶散，陽光照著他身上的沙土，壹粒粒閃耀如黃金。
　　巨大的拱門下，站著兩個人，似乎久已在那裏等著他。
　　他看出了其中壹個是雲在天，另壹人看見了他，就轉身奔入了萬馬堂。
　　葉開走過去，微笑著招呼道：“早。”
　　雲在天的臉色卻很陰沈，只淡淡回了聲：“早。”
　　葉開道：“三老板已歇下了麽？”
　　雲在天道：“沒有，他正在大堂中等妳，大家全都在等妳。”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萬馬堂，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
　　每個人面前都擺著份粥菜，但卻沒有壹個人動筷子的。
　　樂樂山卻還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葉開走進來，又微笑著招呼：“各位早。”
　　沒有人回應，但每個人卻都在看著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只有傅紅雪仍然垂著眼，凝視著自己握刀的手、手裏的刀。
　　桌上有壹份粥菜的位子是空著的。
　　葉開坐下來，拿起筷子，喝了壹口粥，吃壹口蛋。粥仍是溫的，他喝了壹碗，又添壹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馬空群才緩緩道：“現在已不早了。”
　　葉開道：“嗯，不早了。”
　　馬空群道：“昨晚四更後，每個人都在房裏，閣下呢？”
　　葉開道：“我不在。”
　　馬空群道：“閣下在哪裏？”
　　葉開笑了笑，道：“我睡不著，所以到處逛了逛，不知不覺間天已亮了。”
　　馬空群道：“有誰能證明？”
　　葉開笑道：“為什麽要人證明？”
　　馬空群目光如刀，壹字字道：“因為有人要追回十三條命！”
　　葉開皺了皺眉，道：“十三條命？”
　　馬空群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十三刀，十三條命，好快的刀！”
　　葉開道：“莫非昨夜四更後，竟有十三個人死在刀下？”
　　馬空群面帶悲憤，道：“不錯，十三個人，被人壹刀砍斷了頭顱。”
　　葉開嘆了口氣，道：“犬馬無辜，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馬空群盯著他的眼睛，厲聲道：“閣下莫非不知道這件事？”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不知道。”
　　馬空群忽然壹揚手，葉開這才看出他面前本來擺著壹柄刀。
　　雪亮的刀，刀鋒薄而銳利。
　　馬空群凝視著刀鋒，道：“這柄刀如何？”
　　葉開道：“好刀！”
　　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連斬十三個人的首級？”
　　他忽又擡起頭，盯著葉開，厲聲道：“這柄刀閣下難道也未曾見過？”
　　葉開道：“沒有。”
　　馬空群道：“閣下可知道這柄刀在什麽地方找著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道：“就在殺人處的地下。”
　　葉開道：“地下？”
　　馬空群道：“他殺了人後，就將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會被人發現了。”
　　葉開道：“好好的壹柄刀，為什麽要埋到地下？”
　　馬空群突然冷笑著，壹字字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是個從不帶刀的人！”
　　葉開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搖著頭道：“堂主莫非認為這是我的刀？”
　　馬空群冷冷道：“妳若是我，妳會怎麽想？”
　　葉開道：“我不是妳。”
　　馬空群道：“昨夜四更後，樂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還有這位飛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裏，都有人證明。”
　　葉開道：“所以那十三個人，絕不會是他們下手殺的。”
　　馬空群目光灼灼，厲聲道：“但閣下呢？昨夜四更後在哪裏？有誰能證明？”
　　葉開嘆了口氣，道：“沒有。”
　　馬空群突然不再問下去了，目中卻已現出殺機。
　　只聽壹陣沈重的腳步聲響，花滿天、雲在天已走到葉開身後。
　　雲在天冷冷道：“葉兄請。”
　　葉開道：“請我幹什麽？”
　　雲在天道：“請出去。”
　　葉開又嘆了口氣，喃喃道：“我在這裏坐得蠻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嘆息著，慢慢地站起來。
　　雲在天立刻為他拉開了椅子。
　　馬空群突又道：“這柄刀既是妳的，妳可以帶走，接住！”
　　他的手壹揚，刀已飛出，畫了道圓弧，直飛到葉開面前。
　　葉開沒有接。
　　刀光擦過他的衣袖，“奪”的壹聲，釘在桌上，入木七寸。
　　葉開嘆息著，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葉開終於走了出去。
　　花滿天、雲在天，就像是兩條影子，緊緊地跟在他身後。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壹走出去，只怕就永遠回不來了。
　　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目光中都像是帶著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卻沒有壹個人站起來說話的。
　　就連傅紅雪都沒有。
　　他神色還是很冷淡，很平靜，甚至還仿佛帶著種輕蔑的譏誚之意。
　　馬空群目光四掃，沈聲道：“對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麽話說？”
　　傅紅雪突然道：“只有壹句話。”
　　馬空群道：“請說。”
　　傅紅雪道：“堂主若是殺錯了人呢？”
　　馬空群的臉沈了下來，冷冷道：“殺錯了，還可以再殺！”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馬空群道：“閣下還有什麽話說？”
　　傅紅雪道：“沒有了。”
　　馬空群慢慢地舉起筷子，道：“請，請用粥。”
　　陽光燦爛，照著迎風招展的大旗。
　　葉開走到陽光下，仰起面，長長地吸了口氣，微笑著道：“今天真是好天氣。”
　　雲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氣。”
　　葉開道：“在這麽好的天氣裏，只怕沒有人會想死的。”
　　雲在天道：“只可惜無論天氣是好是壞，每天都有人死的。”
　　葉開嘆道：“不錯，的確可惜。”
　　花滿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後，閣下究竟在什麽地方？”
　　葉開淡淡道：“在壹個沒有人的地方。”
　　花滿天也長長嘆了口氣，道：“可惜，可惜，的確可惜。”
　　葉開眨眨眼，道：“什麽事可惜？”
　　花滿天道：“閣下年紀還輕，就這樣死了，豈非可惜得很。”
　　葉開笑了，道：“誰說我要死了？我連壹點都不想死。”
　　花滿天沈下了臉，道：“我也不想妳死，只可惜有樣東西不答應。”
　　葉開道：“什麽東西？”
　　花滿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邊壹掌寬的皮帶上輕輕壹拍。
　　“嗆”的壹聲，壹柄百煉精鋼打成的軟劍已出鞘，迎風抖得筆直。
　　葉開脫口贊道：“好劍！”
　　花滿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葉開道：“那就得看刀在什麽人手裏。”
　　花滿天道：“若在閣下的手裏？”
　　葉開笑了笑，道：“我手裏從來沒有刀，也用不著刀。”
　　花滿天道：“用不著？”
　　葉開微笑道：“我殺人喜歡用手，因為我很欣賞那種用手捏碎別人骨頭的聲音。”
　　花滿天臉色變了變，道：“劍尖刺入別人肉裏的聲音妳聽見過沒有？”
　　葉開道：“沒有。”
　　花滿天冷冷道：“那種聲音也蠻不錯的！”
　　葉開笑道：“什麽時候妳能讓我聽聽？”
　　花滿天道：“妳立刻就會聽到。”
　　他長劍壹揮，劍尖斜斜挑起，迎著朝陽閃閃生光。
　　雲在天身形遊走，已繞到葉開身後。
　　突聽壹個孩子的聲音道：“三姨，妳看，他們又要在這裏殺人了，我們看看好不好？”
　　壹個溫柔的女子聲音道：“傻孩子，殺人有什麽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總比殺豬好看得多。”
　　花滿天皺了皺眉，劍尖又垂下。
　　葉開忍不住回頭瞧了壹眼，就看見了壹個白衣婦人，牽著個穿紅衣的孩子，正從屋角後走出來。
　　這婦人長身玉立，滿頭秀發漆黑，壹張瓜子臉卻雪白如玉。
　　她並不是那種令人壹見銷魂的美女，但壹舉壹動間都充滿了壹種成熟婦人的神韻。
　　無論什麽樣的男人，只要看見她立刻就會知道，妳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滿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牽著的孩子滿身紅衣，頭上壹根沖天杵小辮子，也用條紅綢帶系住，身子長得雖然特別瘦小，但眼睛卻特別大，壹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顯得又活潑，又機靈。
　　葉開當然也對她們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時，他的笑容永遠都是親切而動人的。
　　孩子看見了他，卻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來，大聲道：“我認得這個人。”
　　婦人皺了皺眉：“別胡說，快跟我回去。”
　　孩子卻掙脫了她的手，跳著跑過來，用手劃著臉笑著道：“醜醜醜，抱著我姐姐不放手，妳說妳自己醜不醜？……”
　　花滿天沈著臉道：“小虎子，胡說八道些什麽？”
　　孩子眼珠子轉動，道：“我沒有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他跟我姐姐抱在壹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滿天動容道：“昨天晚上什麽時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時候。”
　　花滿天臉色變了。
　　雲在天厲聲道：“這事是不是妳親眼看見的？千萬不可胡說！”
　　孩子道：“當然是我親眼看見的。”
　　雲在天道：“怎麽會看得見？”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過鑼之後，姐姐就要出來看看，我也要跟她出來，她不肯，我就趁她壹個不留神，藏到她馬肚子下。”
　　雲在天道：“然後呢？”
　　孩子道：“姐姐還不知道，騎著馬剛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這個人，然後他們就……”
　　他話未說完，已被那婦人拉走，嘴裏卻還在大叫大嚷，道：“我說的是真話，我親眼看見的嘛，我為什麽不能說？”
　　花滿天、雲在天面面相覷，臉上是壹片死灰，哪裏還能開口。
　　葉開臉上的表情卻很奇特，心裏又不知在想著些什麽。
　　突聽壹人沈聲道：“妳跟我來。”
　　馬空群不知何時已走了出來，臉色鐵青地向葉開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葉開只有跟著他走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大草原上，正響起了壹片牧歌。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沒有牛羊，只有馬。
　　馬群在陽光下奔馳，天地間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馬空群身子筆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馬狂馳，似要將胸中的憤怒，在速度中發泄。
　　幸虧葉開座下的也是匹好馬，總算能勉強跟住了他。
　　遠山壹片青綠，看來並不高，也不太遠。
　　但他們這樣策馬狂奔，還是奔馳了壹個多時辰，才到山坡下。
　　葉開也只好跟著。
　　山坡上壹座大墳，墳上草色已蒼，幾棵白楊，伶仃地站在西風裏。
　　墳頭矗立著壹塊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幾個醒目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邊還有幾個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於此。”
　　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腳步，汗氣已濕透重衣。
　　山上的風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來，良久良久，才站起來，轉過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每壹條皺紋裏，都不知埋藏著多少淒涼慘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傷，多少仇恨！
　　葉開靜靜地站在西風裏，心裏也只覺涼嗖嗖的，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馬空群凝視著他，忽然道：“妳看見了什麽？”
　　葉開道：“壹座墳。”
　　馬空群道：“妳知道這是誰的墳？”
　　葉開道：“白天羽，白天勇……”
　　馬空群道：“妳知道他們是誰？”
　　葉開搖搖頭。
　　馬空群神色更悲傷，黯然道：“他們都是我的兄長，就好像我嫡親的手足壹樣。”
　　葉開點點頭，現在才明白為什麽別人都稱他為三老板。
　　馬空群又問道：“妳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將他們合葬在這裏？”
　　葉開又搖搖頭。
　　馬空群咬著牙，握緊雙拳道：“只因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餓狼吮光，只剩下了壹堆白骨，無論誰都已無法分辨。”
　　葉開的雙手也不由自主緊緊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壹片大草原，接連著碧天。
　　風吹長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馬空群轉過身，遙望著遠方，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妳看見的是什麽？”
　　葉開道：“草原、大地。”
　　馬空群道：“看不看得見這塊地的邊？”
　　葉開道：“看不見。”
　　馬空群道：“這壹塊看不見邊際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動，大聲接著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財產，也全都屬於我！我的根已長在這塊地裏。”
　　葉開聽著，他只有聽著。
　　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人，也不能了解他說這些話的意思。
　　又過了很久，馬空群的激動才漸漸平息，長嘆道：“無論誰要擁有這壹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葉開忍不住嘆道：“的確不容易。”
　　馬空群道：“妳知不知道，這壹切我是怎麽樣得來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空群突然撕開了衣襟，露出鋼鐵般的胸膛，道：“妳再看看這是什麽？”
　　葉開看著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頓。
　　他從未看過壹個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傷，如此多劍痕！
　　馬空群神情突又激動，眼睛裏發著光，大聲道：“這就是我付出的代價，這壹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還有我無數兄弟的性命換來的！”
　　葉開嘆道：“我明白。”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無論什麽人，都休想將這壹切從我手裏搶走——無論什麽人都不行！”
　　葉開道：“我明白。”
　　馬空群喘息著，這身經百戰的老人，胸膛雖仍如鋼鐵般堅強，但他的體力，卻已顯然比不上少年。
　　這豈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復時，他才轉過身，拍了拍葉開的肩，聲音也變得很和藹，緩緩道：“我知道妳是個很有誌氣的少年，寧死也不願損害別人的名譽，像妳這樣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葉開道：“我做的只不過是我自覺應該做的事，算不了什麽。”
　　馬空群道：“妳做得不錯，我很想要妳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臉突又沈下，眼睛裏又射出刀壹般淩厲的光芒，盯著葉開，壹字壹字緩緩地道：“可是妳最好還是趕快走。”
　　葉開道：“走？”
　　馬空群道：“不錯，走，快走，越快越好。”
　　葉開道：“為什麽要走？”
　　馬空群沈著臉，道：“因為這裏的麻煩太多，無論誰在這裏，都難免要被沾上血腥。”
　　葉開淡淡壹笑道：“我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但這地方妳本就不該來的，妳應該回去。”
　　葉開道：“回到哪裏去？”
　　馬空群道：“回到妳的家鄉，那裏才是妳安身立命的地方。”
　　葉開也慢慢地轉身面向草原，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妳可知道我的家鄉在哪裏？”
　　馬空群搖搖頭，道：“無論妳的家鄉多麽遙遠，無論妳要多少盤纏，我都可以給妳。”
　　葉開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鄉並不遠。”
　　馬空群道：“不遠？在哪裏？”
　　葉開眺望著天邊的壹朵白雲，壹字字道：“我的家鄉就在這裏。”
　　馬空群怔住。
　　葉開轉回身，凝視著他，臉上帶著種很奇特的表情，沈聲道：“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妳還要叫我到哪裏去？”
　　馬空群胸膛起伏，緊握雙拳，喉嚨裏“格格”作響，卻連壹個字也說不出來。
　　葉開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只做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而且從不怕麻煩，也不怕血腥。”
　　馬空群厲聲道：“所以妳壹定要留在這裏？”
　　葉開的回答很簡單，也很幹脆。
　　他的回答只有壹個字：“是！”
　　西風卷起了木葉，白楊伶仃地顫抖。
　　壹片烏雲卷來，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來。
　　馬空群的腰雖仍挺得筆直，但胃卻在收縮，就好像有壹只看不見的手，在他的胸與胃之間壓迫著，壓得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只覺得滿嘴酸水，又酸又苦。
　　葉開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並沒有攔阻，甚至連看都沒有回頭去看壹眼。
　　既不能攔阻，又何必看？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絕不會讓這少年走的。
　　若是換了五年前，他現在也許已將這少年埋葬在這山坡上。
　　從來也沒有人拒絕過他的要求，他說出的話，從來也沒有人敢違抗。
　　可是現在已有了。
　　剛才他們面對著面時，他本有機會壹拳擊碎這少年的鼻梁。
　　他第壹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雷電下擊，若是換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將任何壹個站在他面前的人擊倒！
　　無論誰只要鼻梁擊碎，頭就會發暈，眼睛就會被自己鼻子裏標出來的血封住，就很難再有閃避還擊的機會。
　　這就叫壹拳封門！
　　這壹拳他本極有把握，而且幾乎從未失手過。
　　但這壹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來，他的肌肉雖然很結實，甚至連脖子上都沒有生出壹點多余的脂肪肥肉，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身子仍如標槍般筆挺。
　　多年來，他外表幾乎看不出有任何改變。
　　但壹個人內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無法看出來的。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出。
　　這並不是說他的胃已漸漸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說他對女人的需要，已漸漸不如以前那麽強烈。
　　真正的改變，是在他心裏。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顧忌已越來越多，無論對什麽事，都已不如以前那麽有把握。
　　甚至在床上，擁著他最愛的女人時，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樣能控制自如；最近這幾次，他已懷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對方滿足。
　　這是不是正象征著他已漸漸老了？
　　壹個人只有在自己心裏有了衰老的感覺時，才會真的衰老。
　　五年……也許只要三年……
　　三年前無論誰敢拒絕他的要求，都絕對休想從他面前站著走開！
　　但就算他願以所有的財富和權勢去交換，也換不回這三年歲月來了。
　　剩下的還有多少個三年呢？
　　他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現在他只想能靜靜地躺下來。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將有雷雨。
　　馬空群當然看得出，多年的經驗，已使他看天氣的變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變化壹樣準。
　　但他卻懶得站起來，懶得回去。
　　他靜靜地躺在石碑前，看著石碑上刻著的那幾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們本是他的兄弟，他們的確死得很慘。
　　但他卻不能替他們復仇！
　　為什麽呢？
　　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並不多。
　　這秘密已在他心裏隱藏了十八年，就像是壹根刺紮在他心裏，他只要壹想起，心裏就會痛。
　　他並沒有聽到馬蹄聲，但卻感覺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這個人的腳步並不輕，但步子卻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孫斷來了。
　　只有公孫斷，是惟壹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孫斷，就好像孩子信任母親壹樣。
　　腳步聲就像是說話的聲音，每個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質。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聽到壹個人的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的是什麽人。
　　公孫斷的腳步聲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壹開始就很難中途停下。
　　他壹口氣奔上山，看到馬空群才停下來，壹停下來立刻問道：“人呢？”
　　馬空群道：“走了。”
　　公孫斷道：“妳就這樣讓他走？”
　　馬空群嘆息了壹聲，道：“也許妳說得不錯，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孫斷道：“怕事？”
　　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願再惹不必有的麻煩。”
　　公孫斷道：“妳認為不是他？”
　　馬空群道：“無論如何，至少昨夜的事並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證明。”
　　公孫斷道：“他為什麽不肯說出來？”
　　馬空群道：“也許只因他還年輕，太年輕……”
　　說到“年輕”這兩個字，他嘴裏似又湧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孫斷垂下頭，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雙拳又漸漸握緊，目中的神色也變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憤，是恐懼，還是仇恨。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沈聲道：“妳能確定白老大真有個兒子？”
　　馬空群道：“嗯。”
　　公孫斷道：“妳怎知這次是他的孤兒來復仇？”
　　馬空群閉上眼睛，壹字字道：“這樣的仇恨，本就是非報不可的。”
　　公孫斷的手握得更緊，哽聲道：“但我們做的事那麽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會有別人知道？”
　　馬空群長長嘆息著，道：“無論什麽樣的秘密，遲早總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句話妳千萬不能不信。”
　　公孫斷凝視著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懼之色仿佛更深，咬著牙道：“這孤兒若長大了，年紀正好跟葉開差不多。”
　　馬空群道：“跟傅紅雪也差不多。”
　　公孫斷霍然轉身，俯視著他，道：“妳認為誰的嫌疑較大？”
　　馬空群沈吟著，道：“照現在的情況看來，好像是傅紅雪。”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這少年看來仿佛是個很冷靜，很能忍耐的人，其實卻比誰都激動。”
　　公孫斷冷笑道：“但他卻寧可從欄下狗壹般鉆進來，也不願殺壹個人。”
　　馬空群道：“這只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他殺，也不是他要殺的！”
　　公孫斷的臉色有些變了。
　　馬空群緩緩道：“壹個天性剛烈激動的人，突然變得委曲求全，只有壹種原因。”
　　公孫斷道：“什麽原因？”
　　馬空群道：“仇恨！”
　　公孫斷身子壹震，道：“仇恨？”
　　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報復不可的仇恨，才會勉強控制住自己，才會委曲求全，忍辱負重，只因為他壹心壹意只想復仇！”
　　他張開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懼之色，沈聲道：“妳可聽人說過勾踐復仇的故事？就因為他心裏的仇恨太深，所以別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孫斷握緊雙拳，嘎聲道：“既然如此，妳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他？”
　　馬空群目光遙視著陰暗的蒼穹，久久都沒有說話。
　　公孫斷厲聲道：“現在我們已有十三條命犧牲了，妳難道還怕殺錯了人？”
　　馬空群道：“妳錯了。”
　　公孫斷道：“妳認為他還有同黨？”
　　馬空群道：“這種事，本就不是壹個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孫斷道：“但白家豈非早已死盡死絕？”
　　馬空群的人突然彈簧般跳了起來，厲聲道：“若已死盡死絕，這孤兒是哪裏來的？若非還有人在暗中相助，壹個小孩又怎能活到現在？那人若不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又怎會發現是我們下的手？又怎能避開我們的追蹤搜捕？”
　　公孫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
　　馬空群的拳也已握緊，壹字字道：“所以我們這壹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將他們的人壹網打盡，絕不能再留下後患！”
　　公孫斷咬著牙，道：“但我們這樣等下去，要等到幾時？”
　　馬空群道：“無論等多久，都得等！”
　　公孫斷道：“現在我們已送了十三條命，若是再等下去……”
　　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別人的命，再送三百條又何妨？”
　　公孫斷道：“妳怕他先下手為強？”
　　馬空群冷笑道：“妳放心，他也絕不會很快就對我們下手的！”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因為他壹定不會讓我們死得太快，太過容易！”
　　公孫斷臉色鐵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壹點，就是他現在壹定還沒有抓住真實的證據，能證明是我們下的手，所以……”
　　公孫斷道：“所以怎麽樣？”
　　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們恐懼，無論誰在恐懼時，都最容易做錯事，只有在我們做的事發生錯誤時，他才有機會抓住我們的把柄！”
　　公孫斷咬著牙道：“所以現在我們什麽事也不能做？”
　　馬空群點點頭，沈聲道：“所以我們現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錯！”
　　他神情又漸漸冷靜，壹字字慢慢地接著道：“只有等，是永遠不會錯的！”
　　等的確永不會錯。
　　壹個人只要能忍耐，能等，遲早總會等得到機會的！
　　但妳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價，那代價往往也很可怕。
　　公孫斷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壹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濺。
　　就在這時，陰暗的蒼穹中，也突有壹道霹靂擊下！
　　銀刀在閃電中頓時失去了它的光芒。
　　壹粒粒比黃豆還大的雨點，落在石碑上，沿著銀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淚壹樣。
　　【未完待續】
　　共計19198字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