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八回　春風解凍
　　長街盡頭處，慢慢地走過壹個人來，腳步艱辛而沈重，竟是傅紅雪。
　　他手裏當然還是緊緊地握住那柄刀，壹步步走過來，好像無論遇著什麽事，他這種步伐都絕不會改變更不會加快。
　　只有他壹個人，樂樂山和慕容明珠還是不見蹤影。
　　葉開穿過長街，迎上了他，微笑著，道：“妳回來了？”
　　傅紅雪看了他壹眼，冷冷道：“妳還沒有死。”
　　葉開道：“別的人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慢。”
　　葉開道：“他們都走在妳前面？”
　　傅紅雪道：“嗯。”
　　葉開道：“走在前面的人，為何還沒有到？”
　　傅紅雪道：“妳怎知他們定要回來這裏？”
　　葉開點了點頭，忽又笑了笑，道：“妳知道最先回來的是誰？”
　　傅紅雪道：“不知道。”
　　葉開道：“是個死人。”
　　他嘴角帶著譏誚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沒有到，不會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這世上有很多事的確都有趣得很。”
　　傅紅雪道：“死人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傅紅雪微微皺了皺眉，沈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來留在後面陪著我的。”
　　葉開道：“陪著妳？幹什麽？”
　　傅紅雪道：“問。”
　　葉開道：“問妳的話？”
　　傅紅雪道：“他問，我聽。”
　　葉開道：“妳只聽，不說？”
　　傅紅雪冷冷道：“聽已很費力。”
　　葉開道：“後來呢？”
　　傅紅雪道：“我走得很慢。”
　　葉開道：“他既然問不出妳的話，所以就趕上前去了？”
　　傅紅雪目中也露出壹絲譏誚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葉開笑了，只不過笑得也有點不是味道。
　　傅紅雪道：“妳問，我說了，妳可知道為什麽？”
　　葉開笑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紅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話要問妳。”
　　葉開道：“妳問，我也說。”
　　傅紅雪道：“現在還未到問的時候。”
　　葉開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再問？”
　　傅紅雪道：“我想問的時候。”
　　葉開微笑道：“好，隨便妳什麽時候想問，隨便妳問什麽，我都會說的。”
　　他閃開身，傅紅雪立刻走了過去，連看都沒有往棺材裏的屍體看壹眼，他的目光仿佛十分珍貴，無論妳是死是活，他都絕不肯隨便看妳壹眼的。
　　葉開苦笑著，嘆了口氣，轉過頭，就看到雲在天已準備盤問那些車夫。
　　他也懶得去聽了——妳若想從這些車夫嘴裏問出話來，還不如去問死人也許反倒容易。
　　死人有時也會告訴妳壹些秘密的。只不過他說話的方式不同而已。
　　飛天蜘蛛的屍體己僵硬、冷透，壹雙手卻還是緊緊地握著，就像是緊緊握著某種看不見的珠寶壹樣，死也不肯松手。
　　葉開站在棺材旁，對著他凝視了很久，喃喃道：“密若遊絲，快如閃電……妳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想要告訴我？……”
　　正午後，陰暗的蒼穹裏，居然又有陽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濘卻仍未幹，尤其是因為剛才又有壹連串載重的板車經過。
　　現在這壹列板車已入了萬馬堂。
　　若不問個詳詳細細，水落石出，雲在天是絕不會放他們走的。
　　那輛八匹馬拉著的華麗馬車，居然還停留在鎮上，有四五個人正在洗刷車上的泥濘，拌著大豆草料準備餵馬。
　　雜貨鋪隔壁，是個屠戶，門口掛著個油膩的招牌，寫著：“專賣牛羊豬三獸。”
　　再過去就是個小飯館，招牌更油膩，裏面的光線更陰暗。
　　傅紅雪正坐在裏面吃面。
　　他右手像是特別靈巧，別人要用兩只手做的事，他用壹只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過去就是傅雪紅住的那條小巷，巷子裏住的人家雖不少，但進出的人卻不多，只有那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正佝僂著身子，蹣跚地走出來，將手裏壹張已抹上糨糊的紅紙，小心翼翼地貼在巷子的墻角，又佝僂著身子走了回去。
　　紅紙上寫著：“吉屋招租，雅房壹間，床鋪新，供早膳。月租紋銀十二兩整，先付。限單身無孩。”
　　這老太婆早上剛收了五十兩銀子的房租，好像已嘗出了甜頭，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壹間屋子，也租給別人了，而且每個月的租金還漲了二兩。
　　雜貨鋪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對面的綢緞莊裏，正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婦，在買針線，壹面還嘀嘀咕咕的，又說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馬芳鈴醜多了。
　　馬芳鈴她們的人呢？
　　馬車雖然還留在鎮上，但她們的人卻已好像找不著了。
　　葉開在街上來來回回走了兩遍，都沒有看見她們的人影。
　　他本來想到那小飯館吃點東西的，但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卻走過去將巷口貼著的那張紅紙揭了下來，卷成壹條，塞在靴子裏。
　　他靴筒裏好像還有條硬邦邦的東西，也不知是金條，還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壹扇門，就是這裏的銷金窟。
　　門雖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卻最大。
　　窄門上既沒有招牌，也沒有標布，只懸著壹盞粉紅色的燈。
　　燈亮起的時候，就表示這地方已開始營業，開始準備收妳囊裏的錢了。
　　燈熄著的時候，這門裏幾乎從未看到有人出來，當然也沒人進去。
　　這裏竟像是鎮上最安靜的地方。
　　葉開打了個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遲疑了半晌，終於又推門走了進去。
　　暗沈沈的屋子，居然有個人，居然不是蕭別離，是馬芳鈴。
　　葉開到處找不著的人，原來早已在這裏等著他。
　　女孩子的行動，豈非是令人難以捉摸的？
　　葉開笑了，道：“妳怎麽會在這裏？”
　　馬芳鈴瞪了他壹眼，忽然站起來，扭頭就走。
　　她本來壹直坐在那裏發怔，看見葉開進來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忽又板起了臉，扭頭就走。
　　葉開知道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氣了。
　　妳看到大小姐生氣的時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氣消了再說。
　　在這種時候妳若還想攔住她，勸勸她，妳壹定是個笨蛋。
　　葉開不是笨蛋。所以他什麽也沒說，只嘆了口氣，坐下來。
　　馬芳鈴本來已快沖出了門，突又轉回來，瞪著葉開道：“餵，妳來幹什麽的？”
　　葉開眨了眨眼，道：“來找妳。”
　　馬芳鈴冷笑道：“來找我？現在才來？妳以為我壹定會等妳？”
　　葉開笑道：“妳現在不是在等我？”
　　馬芳鈴道：“當然不是。”
　　葉開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誰？”
　　馬芳鈴道：“等三姨。”
　　葉開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來？”
　　馬芳鈴道：“妳以為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來？”
　　葉開苦笑道：“我什麽都沒有以為，也不知道妳已經來了，所以滿街在找妳。”
　　馬芳鈴瞪著他，又瞪了半天，道：“妳壹直都在找我？”
　　葉開道：“不找妳找誰？”
　　馬芳鈴忽然“噗哧”壹笑，道：“呆子，妳以為這裏只有壹個門可以進來？”
　　原來她是從後門進來的，女孩子到這種地方來，當然要避旁人耳目。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我實在沒有想到妳也會走後門。”
　　馬芳鈴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葉開又怔了怔，道：“她也來了？”
　　馬芳鈴咬著嘴唇，笑道：“呆子，我剛才不是已告訴了妳嗎？”
　　葉開道：“她的人呢？”
　　馬芳鈴向左面的第三扇門努了努嘴，道：“在裏面。”
　　這扇門裏，正是翠濃的香閨。
　　葉開瞪大了眼睛，訝道：“她在裏面？在裏面幹什麽？”
　　馬芳鈴道：“聊天。”
　　葉開道：“跟翠濃聊天？”
　　馬芳鈴道：“她們本來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鎮上來，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著葉開道：“妳怎麽知道她叫翠濃？妳也認得她？”
　　葉開訥訥道：“好像見過壹次。”
　　馬芳鈴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見過，還是真的見過？”
　　葉開苦笑道：“真的見過。”
　　馬芳鈴歪起頭，用眼角瞟著他，道：“妳好像是前天晚上來的。”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前天晚上妳住在哪裏？”
　　葉開道：“好像……好像是……”
　　馬芳鈴咬著嘴唇，突又壹扭頭，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這位大小姐的脾氣，真有點像是五月裏的天氣，變得真快。
　　葉開只有嘆息，除了嘆氣之外，他還能怎麽辦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說話，真應該小心些，尤其是喜歡妳的女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忽然又被輕推開了，馬芳鈴又慢慢地走了回來，走到葉開面前，在對面找了張椅子坐下。
　　她臉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開，忽然道：“妳怎麽不說話？”
　　葉開道：“我不敢說。”
　　馬芳鈴道：“不敢？”
　　葉開道：“我怕又說錯了話，讓妳生氣。”
　　馬芳鈴道：“妳怕我生氣？”
　　葉開道：“怕得厲害。”
　　馬芳鈴眼波流動，突又噗哧壹笑道：“呆子，不該說的時候嘴巴不停，該說的時候反而不說了。”
　　她目光漸漸溫柔，凝視著葉開，道：“今天早上，別人問妳昨天晚上在哪裏，妳為什麽不說？”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柔聲道：“我知道，妳是怕連累了我，怕別人說我的閑話，是不是？”
　　葉開道：“不知道。”
　　聰明的男人總是會選個很適當的時候來裝裝傻的。
　　馬芳鈴眼波更溫柔，道：“妳難道不怕他們真的殺了妳？”
　　葉開道：“不怕，我只怕妳生氣。”
　　馬芳鈴嫣然壹笑，溫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凍的春風。
　　葉開盯著她，似又有些癡了。
　　馬芳鈴慢慢地垂下頭，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妳談過話？”
　　葉開道：“嗯。”
　　馬芳鈴道：“他說了些什麽？”
　　葉開道：“他要我走，要我離開這地方。”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妳說什麽？”
　　葉開道：“我不走！”
　　馬芳鈴擡起頭，忽然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道：“妳……妳真的不走？”
　　葉開點了點頭。
　　馬芳鈴道：“別的地方沒人等妳。”
　　葉開柔聲道：“只有壹個地方有人等我。”
　　馬芳鈴立刻問道：“哪裏？”
　　葉開道：“這裏。”
　　馬芳鈴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朦朧，就像是在做夢似的，輕輕道：“我這壹輩子，從來也沒有人跟我這樣子說過話，從來也沒有人拉過我的手……妳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葉開道：“我相信。”
　　馬芳鈴道：“就因為別人都覺得我很兇，所以我自己也越來越覺得自己兇了，其實……”
　　葉開忍不住笑道：“其實妳本來就很兇。”
　　馬芳鈴嫣然壹笑，道：“其實有時我跟妳生氣，根本就是假的。”
　　葉開道：“為什麽要假裝生氣？”
　　馬芳鈴道：“因為……因為我總覺得若不時常發發脾氣，別人就會來欺負我。”
　　葉開柔聲道：“以後絕沒有人敢再欺負妳。”
　　馬芳鈴眨著眼，道：“若有人欺負我，妳去跟他拼命？”
　　葉開道：“當然，只不過……妳以後可不許假裝生氣了。”
　　馬芳鈴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後妳若敢再住在這裏，我可真的生氣了。”
　　葉開什麽話也不說，從靴筒裏拿出了那卷紅紙。
　　馬芳鈴打開來壹看，臉上立刻又露出春風般溫柔的微笑。
　　葉開看著她，從心裏覺得她真是個很可愛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時簡直就像是個孩子壹樣。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輕輕地親了親。
　　她的臉又紅了，紅得發燙。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
　　那人正帶著微笑，看著他們。
　　馬芳鈴的臉更紅，壹雙手立刻藏到背後。
　　三姨微笑道：“我們該回去了！”
　　馬芳鈴紅著臉垂下頭，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妳。”
　　她出去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又回眸向葉開壹笑。
　　令人銷魂的壹笑。
　　馬芳鈴的笑是明朗的、可愛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陽光。
　　她的笑卻如濃春，濃得令人化不開，濃得令人不飲自醉。
　　在她面前，馬芳鈴看來就更像個孩子。
　　無論誰看到她走出去，都會覺得有些特別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麽東西。
　　葉開當然不能將這種感覺露出來，所以忽然問道：“妳們每次到鎮上，坐的都是那輛馬車？”
　　馬芳鈴顯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句話，但還是點了點頭。
　　葉開道：“像那樣的馬車，妳們壹共有幾輛？”
　　馬芳鈴道：“只有壹輛。這裏的人，都比較喜歡騎馬。”
　　葉開嘆了口氣，道：“就因為妳們要坐這輛馬車，所以他們就只能自己回來了。”
　　馬芳鈴道：“他們是誰？”
　　葉開道：“昨天晚上跟我壹起去的客人。”
　　馬芳鈴笑道：“他們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來又有什麽關系？妳又何必嘆氣？”
　　葉開卻又嘆了口氣，道：“因為他們十三個人來，現在已死了壹個，不見了十壹個。”
　　馬芳鈴睜大眼睛，道：“死的是誰？”
　　葉開道：“飛天蜘蛛。”
　　馬芳鈴道：“不見了的呢？”
　　葉開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個跟班的。”
　　馬芳鈴道：“這麽大的人了，怎麽會不見呢？”
　　葉開緩緩道：“這地方本來就隨時都會有怪事發生的。”
　　馬芳鈴抿嘴壹笑，道：“也許這只不過是妳的疑心病，他們說不定很快就會回來的。”
　　葉開搖搖頭，忽又道：“我能不能順便搭妳們的馬車到前面去？”
　　馬芳鈴道：“當然可以。只不過……妳到前面去幹什麽呢？”
　　葉開道：“去找那些不見了的人。”
　　馬芳鈴道：“妳怎麽知道他們還在附近？也許他們從別的路回去了呢？”
　　葉開道：“不會的。”
　　馬芳鈴道：“為什麽不會？”
　　葉開道：“我知道。”
　　馬芳鈴道：“怎麽知道的？”
　　葉開道：“有人告訴我。”
　　馬芳鈴道：“是什麽人告訴妳的？”
　　葉開垂頭看著自己的手，壹字字地說道：“是個死人……”
　　馬芳鈴駭然道：“死人？”
　　葉開點了點頭，緩緩道：“妳知不知道，死人有時也會說話的，只不過他們說話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馬芳鈴吃驚地看著他，訥訥道：“死人說的話妳也相信？”
　　葉開又點點頭，嘴角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訴妳的事，才永遠不會是假的……因為他已根本不必騙妳。”
　　這死人緊握著的雙拳已松開了，手指彎曲僵硬。死人縱然還能說出壹些秘密，但他的手卻是絕不會自己松開的。飛天蜘蛛緊緊地握著的雙拳已松開，手指彎曲而僵硬。
　　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灼灼，盯著這雙手。
　　他既不看這死人扭曲變形的臉，也不看那嘴角凝結了的血漬，只是盯著這雙手。
　　所以每個人都在盯著這雙手。
　　馬空群忽然道：“妳們看出了什麽？”
　　花滿天和雲在天對望了壹眼，沈默著。
　　公孫斷道：“這只不過是雙死人的手，和別的死人並沒有什麽地方不同。”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什麽不同？”
　　馬空群道：“這雙手本來握得很緊，後來才被人扳開來的。”
　　公孫斷道：“妳看得出？”
　　馬空群道：“死人的骨頭和血已冷硬，想扳開死人的手並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會這樣子扭曲，而且上面還有傷痕。”
　　公孫斷道：“也許是他臨死前受的傷。”
　　馬空群道：“絕不是。”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因為若是生前受的傷，傷口壹定有血漬，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會流血。”
　　他忽然轉向雲在天，道：“妳看見這屍體時，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雲在天點點頭，道：“至少已死了壹個時辰，因為那時他的人已冷透。”
　　馬空群道：“那時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緊？”
　　雲在天沈吟著，垂下頭，道：“那時我沒有留意他的手。”
　　馬空群沈下臉，冷冷道：“那時妳留意著什麽？”
　　雲在天道：“我……我正急著去盤問別的人。”
　　馬空群道：“妳問出了什麽？”
　　雲在天垂首道：“沒有。”
　　馬空群沈聲道：“下次妳最好記得，死人能告訴妳的事，也許比活人還多，而且也遠比活人可靠。”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他這雙手裏，必定緊握壹樣東西，這樣東西必定是個很重要的線索，說不定就是他從兇手身上抓下來的，當時妳若找出了這樣東西，現在我們說不定就已知道兇手是誰了。”
　　雲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壹定留意。”
　　馬空群臉色這才和緩了些，又問道：“當時除了妳之外，還有誰在這口棺材附近？”
　　雲在天眼睛裏忽然閃出了光，道：“還有葉開！”
　　馬空群道：“妳有沒有看見他動過這屍體？”
　　雲在天又垂下頭，搖頭道：“我也沒有留意，只不過……”
　　馬空群道：“只不過怎樣？”
　　雲在天道：“只不過他對這屍體，好像也很有興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馬空群冷笑著，道：“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遠比想的多得多。”
　　公孫斷忍不住道：“這人只不過是個飛賊，他是死是活，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馬空群道：“有。”
　　公孫斷道：“有關系？”
　　馬空群點點頭，道：“這人雖是個飛賊，卻是個最精明的飛賊，只要壹出手，必定萬無壹失，可見他對別人的觀察必是十分準確仔細。”
　　他緩緩接道：“所以，我才特地叫人找他到這裏來……”
　　公孫斷失聲道：“這人是妳特地找來的？”
　　馬空群沈聲道：“是我花了五千兩銀子請來的。”
　　公孫斷道：“請他來幹什麽？”
　　馬空群道：“請他來替我在暗中偵查，誰是來尋仇的人。”
　　公孫斷道：“為什麽要找他？”
　　馬空群道：“因為他和這件事全沒有關系，別人對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機會，自然也比較多。”
　　公孫斷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什麽也沒有查出來，就已死了。”
　　馬空群沈聲道：“他若什麽都沒有查出來，就不會死！”
　　公孫斷道：“哦？”
　　馬空群道：“就因為他已發現了那兇手的秘密，所以才會被人殺了滅口！”
　　公孫斷瞪起了眼，道：“所以我們只要找出是誰殺他的，就可以知道誰是來找我們麻煩的人了。”
　　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裏握著的線索，關系才如此重要！”
　　公孫斷道：“我去問問葉開，那東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道：“為什麽？”
　　馬空群道：“他死的時候，葉開在鎮上，所以殺他的兇手絕不是葉開。”
　　他冷冷接著道：“何況，葉開若真從他手上拿走了什麽，也沒有人能問得出來。”
　　公孫斷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著，滿臉不服氣的樣子。
　　馬空群沈吟著，又道：“他臨死之前，是誰跟他在壹起的？”
　　雲在天道：“樂大先生、慕容明珠、傅紅雪。”
　　馬空群道：“現在他們的人呢？”
　　雲在天道：“傅紅雪已回到鎮上，樂樂山和慕容明珠卻已失蹤了。”
　　馬空群沈下了臉，道：“去找他們，帶四十個人去找。”
　　雲在天道：“是。”
　　馬空群道：“十個人壹組，分成四組，多帶食水口糧，找不到線索就不許回來！”
　　雲在天道：“是。”
　　無論馬空群說什麽，他臉色永遠都很恭順，在馬空群面前，這昔年也曾叱咤壹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變成了個奴才。
　　公孫斷突又大聲道：“我去找傅紅雪！”
　　馬空群道：“不必。”
　　公孫斷怒道：“為什麽又不必？難道這小子就找不得？”
　　馬空群嘆了口氣，道：“妳難道看不出這人是怎麽死的？”
　　公孫斷垂下頭去看手裏的刀柄，道：“誰規定帶刀的壹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沒有立刻回答這句話，雲在天已知趣地退了出來，帶上門。
　　公孫斷的頭擡起，又問了壹句：“誰規定他壹定要用刀殺人？”
　　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孫斷道：“他自己？”
　　馬空群道：“他若真是來復仇的，那麽他手裏的刀就是他復仇的象征，他要殺人，就壹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來復仇的，妳又何必去找他？”
　　公孫斷沒有再說話，他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聲沈重得像是條憤怒的公牛。
　　馬空群看著他巨大的背影，眼睛忽然露出憂郁恐懼之色，仿佛已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出了壹些十分悲慘不幸之事。
　　四十個人，四十匹馬。
　　四十個大羊皮袋中，裝滿了清水和幹糧。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雲在天仔細地檢查了兩次，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但聲音卻更嚴厲：“十個人壹組，分頭去找，找不到妳們自己也不必回來！”
　　公孫斷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裏雖顯得有些淩亂，但卻寬大而舒適，墻上排滿了光澤鮮艷的獸皮，
　　桌上擺滿了各種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願意，就有人會從鎮上為他將女人送來。
　　這是他應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夠多。
　　可是他從來未對這種生活覺得滿意，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還埋藏著壹柄刀，壹條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無論他在做什麽，這柄刀總是在他心裏不停地攪動，這條鞭子也總是在不停地抽打著他的靈魂。
　　桌上的大金杯裏酒還滿著，他壹口氣喝了下去，眼睛裏已被嗆出淚水。
　　現在終於已有人來復仇了，但他卻只能像是個見不得人的小媳婦般坐在屋子裏，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淚水——無論是為了什麽原因流下來的，眼淚總是眼淚。
　　他又倒了滿滿壹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為什麽要忍耐？妳既然有可能要來殺我，我為什麽不能先去殺妳？”
　　他沖了出去。
　　也許他並不想去殺人的，可是他心裏實在太恐懼。
　　不是仇恨，也不是憤怒，而是恐懼！
　　壹個人想去殺人時，為了仇恨和憤怒的反而少，為了恐懼而殺人的反而多！
　　壹個人想去殺人時，往往也不是為了別人傷害了他，而是因為他傷害了別人。
　　這也正是自古以來，人類最大的悲劇。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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