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二十六回　麗質天生
　　黃衣少女道：“妳可知道那是什麽花？”
　　楚留香搖頭道：“這種花我從來也未曾見過。”
　　黃衣少女得意地壹笑，道：“告訴妳，那花叫罌粟花，那些草葉叫大麻草，是我師傅白天竺移植過來的，也只有在這燠熱的地方才能生長。”
　　楚留香暗中吃了壹驚，口中卻道：“罌粟、大麻？這名字倒奇怪得很。”
　　黃衣少女道：“妳中的迷藥，就是從罌粟花和大麻葉中提煉出來的，這種藥吃得多固然要發瘋，但若吃得恰到好處，簡直可以令人飄飄欲仙，比什麽都舒服。”
　　楚留香故意駭然道：“吃得多會發瘋麽？”
　　黃衣少女道：“若是吃得多了，不但會發狂，而且眼睛裏還會生出許多幻覺，會看到壹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絳衣少女也發覺風頭已被別人搶走，立刻也搶著道：“再加上他們這時心神已極為迷亂興奮，所以常常會跳起來和壹些根本不存在的人打架，直打到自己筋疲力竭為止。”
　　她壹笑接道：“根本不存在的人，是誰也打不倒的，所以縱是天下第壹高手，若是中了這迷藥，也不過只能多支持片刻而已，遲早還是要倒下去。”
　　黃衣少女也搶著道：“所以妳只要會用這種迷藥，自己就等於也已變成誰也無法打倒的人，妳說這是不是比世上任何武功都厲害得多？”
　　姬冰雁聽得心下駭然，楚留香卻笑道：“但在下此刻眼睛裏，卻只瞧見兩位美麗而甜蜜的姑娘，並沒有瞧見什麽可怕的敵人……只望兩位姑娘莫要是在下的幻覺才好。”
　　絳衣少女吃吃笑道：“這只因妳中的迷藥並不多，所以現在只不過是身子發軟而已。”
　　黃衣少女道：“這種藥最神奇之處，就是它的效果，竟是隨著所用的分量之輕重而改變的，分量用得多，它就是致命的毒藥，分量用得少，就是快樂的仙丹。”
　　楚留香長長嘆了口氣，道：“兩位姑娘當真是博學多才……”
　　突聽壹人淡淡接著道：“只可惜她們的話卻說得太多了。”
　　這語聲雖然十分淡漠，卻是無比的優美，這種清雅的魅力，遠比那種甜蜜嬌媚的語聲都要大得多。
　　聽慣了女人撒嬌聲音的楚留香，聽見這聲音，精神頓覺為之壹爽，但兩位少女聽了這聲音，面上卻立刻變得全無絲毫血色。
　　只見壹個修長的白衣人影，隨著語聲緩緩走了進來。
　　她走路的姿態也沒有什麽特別，但卻令人覺得她風姿之美，世上簡直沒有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她身上穿的是純白色的，壹塵不染的輕紗，屋子裏雖然沒有風，但卻也令人覺得她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她面上也蒙著輕紗，雖然沒有人能瞧得見她的臉，卻又令人覺得她必定是天香國色，絕代無雙。
　　曲無容的風姿也十分優美，身材也和她差不多，但若令曲無容也穿著她這樣的紗衣，面上也蒙起輕紗，別人還是壹眼就可分辨得出。
　　只因她那種風姿是沒有人能學得像的，那是上天特別的恩寵，也是無數年經驗所結成的精粹。
　　沒有人能有她那麽多奇妙的經驗，所以她看上去永遠是高高在上，沒有人能企及，沒有事能比擬。
　　楚留香在暗中長長嘆了口氣，道：“石觀音，我終於見著妳了！壹個男人能見到這樣的女人，實在是眼福不淺，但我卻寧願世上沒有妳這個人才好。”
　　那兩個少女已伏地拜倒，道：“叩見師傅。”
　　石觀音淡淡道：“我對妳們素來是壹視同仁的，妳們自己方才也說過，是麽？”
　　少女們以首伏地，顫聲道：“這是妳老人家的慈悲。”
　　石觀音道：“很好。”
　　她忽然向曲無容招了招手，淡淡道：“妳若不能殺了她們，就讓她們殺死妳吧！”
　　她竟用如此淡漠的語聲，來決定別人的生死，別人的生命在她心目中的價值，簡直連犬豬都不如。
　　曲無容緩緩走出來，面上竟也是毫無表情，冷冷道：“妳們還不站起來動手？”
　　楚留香忍不住道：“她們只不過說了兩句話，夫人就要她們的命，不覺太狠心了麽？”
　　石觀音淡淡道：“我對她們壹視同仁，這就是場公平的搏鬥，怎麽能算是狠心呢？”
　　她說的話還是那麽平淡，卻又令人永遠不能辯駁。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苦笑道：“無論如何，還是求夫人饒了她們吧！”
　　石觀音道：“妳可知她們自己為何不來求我？”
　　那兩個少女果然已站了起來，沒有再說壹句話，身子雖在發抖，但已在準備動手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還未說話。
　　石觀音已緩緩接著道：“這只因她們知道我說出的話，是永無更改的。”
　　楚留香嘆道：“如此說來，她們豈非為我而死？”
　　石觀音淡淡道：“這妳倒用不著難受，我要她們死，並非因為她們說出了那秘密。我若不願妳聽到這秘密，早就可封住她們的嘴了。”
　　楚留香嘆道：“不錯，壹個反正快要死了的人，無論聽到什麽秘密，都沒有關系的。”
　　石觀音道：“正是如此。”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夫人為何又要她們死？”
　　石觀音冷冷道：“並不是我要她們死，而是她們自己找死。”
　　楚留香愕然道：“她們自己找死？”
　　石觀音再不答話，姬冰雁卻暗暗忖道：“妳怎的忽然變呆了？她既已看上了妳，這些傻丫頭卻要先來打妳的主意，不是自己在找死麽？”
　　這時黃衣少女和絳衣少女已雙雙猝然壹著擊出。
　　她們的功力並不深厚，所以楚留香早已看出她們入門未久，但這壹招擊出，卻是奇詭迅急，出人意外。
　　要知道她們這場搏鬥，既非為了名譽，乃是為了自己的性命，她們又怎會不拼命。
　　只見絳衣少女十指尖尖，竟好像已變成了壹雙餓狼的爪子，咬牙切齒，向曲無容咽喉攫了過去。
　　黃衣少女更是連眼睛都紅了，右拳如刀，拼命切向曲無容的胸肋，左拳緊握得指節都發了白，壹拳擊向曲無容的丹田下腹。
　　這壹拳壹掌看來雖沒有什麽變化，但出手的部位，卻奇詭已極，簡直令人猜不透她拳掌是從哪裏打出來的。
　　楚留香暗暗嘆道：“石觀音的武功，果然是奇詭神妙，在這種人手裏使出來，卻有這般威力，她自己使出，那還得了。”
　　只見曲無容身形閃動，堪堪避開了這兩人三招。
　　她武功雖比對方高出很多，但似也不願和這種拼命的招式硬拆硬拼，是以避而不迎，守而不攻。
　　那兩個少女的招式卻是壹招比壹招緊，壹招比壹招怪，連楚留香這樣的人，都未瞧出她們的招式來歷。
　　這種招式竟和天下各門各派的招式完全不相同，絳衣女所使的招式，看來有些像是鷹爪功，卻又有些似擒拿手，再仔細壹看，卻又仿佛是蒙古的摔跤手法，但卻又沒有那麽強橫霸道。
　　黃衣女所使的掌法，看來用的有些像內家掌法中“截、切、劈”三字訣，但出手後卻又完全不同了。
　　那手法竟是在“斬”，但中土武林中，無論哪壹門哪壹派的掌法，也沒有用這“斬”字壹訣的。
　　只有用刀時，才有“斬”字訣。
　　楚留香暗驚忖道：“瞧她們的手法，石觀音的武功莫非傳自異邦不成？”
　　這時雙方已拆了數十招，曲無容仍未著刀進擊。
　　石觀音突然冷冷道：“無容，妳的心幾時開始變軟了的？難道還舍不得下手麽？”
　　話未說完，曲無容已反手壹掌擊出。
　　這招擊出，和那兩個少女已大是不同了。
　　黃衣少女哪敢硬接她這壹掌，腰肢壹擰，翻身錯步，自她左肩外滑過，滑到她身後，掌緣直斬背脊。
　　這壹著她腳步輕靈，身法自然，兩人身形交錯時所踏的步法，又快又準，壹跳到曲無容身後，掌緣已反斬而出，有如水到渠成，絲毫也沒有生硬勉強之處，單以這壹著而論，實已隱然有名家風範。
　　要知武功出手，最難得的便是“妙造自然”四字，否則招式奇詭，使出時卻帶了三分勉強，也算不了高手。
　　這面容平庸，言語乏味的少女，竟突然使出這壹著高招來，楚留香見了，卻不禁在暗中喝彩。
　　石觀音也在微微點頭，道：“能使出這壹招來，妳三年武功，總算還沒有白學。”
　　但等她這句話說完時，黃衣少女卻已倒在地上。
　　原來黃衣少女壹掌切出時，曲無容左掌依舊劃向絳衣少女的脈門，逼她撤招後退，右掌卻突然自腋下穿過，到了背後，五指微曲，變掌為抓，黃衣少女壹掌斬下，正好被她壹把扣住，倒像是自己送上門被她抓住似的。
　　只聽“喀嚓”壹聲，她手臂已被摔斷，慘呼倒地。
　　楚留香竟也忍不住大聲喝彩，道：“高！高極了……”
　　曲無容反手這壹抓，天下武林中無論是誰見了，都要忍不住喝彩的，這壹著手掌要從腋下穿出，本是極困難、極勉強的手法，但曲無容輕描淡寫的使出來，壹條手臂竟像是沒有骨頭似的，轉折自如，絲毫也不帶斧鑿痕跡，壹點紅目光閃動，冷漠的面上竟現出了光采。
　　那絳衣少女面上卻變了顏色，忽然狂呼壹聲，撲了過去，出手雖不精妙，但其勢卻足懾人。
　　曲無容微壹縱身，輕輕躍過，壹掌直斬而下。
　　頭頂上本是絳衣少女防護最嚴密之處，誰知曲無容壹掌斬下，還是斬上了她頭頂，原來曲無容看準了她撤招變式的那壹剎那，雙掌交錯的那壹隙間，運掌斬下，時間部位拿捏得之準，竟準確得不差毫厘。
　　她竟以絳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殺了黃衣女，又以黃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殺了絳衣少女，而且在舉手投足間，便已奏功，看來她若是願意，黃衣少女和絳衣少女壹著還沒有出手時，她已可毀了她們的。
　　壹點紅和姬冰雁相顧之下，不禁為之動容，只有楚留香微微皺起了眉頭，像是在思索著什麽。
　　他只覺曲無容用的這壹著實在熟悉得很，但想遍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也想不起這麽壹著來。
　　只見曲無容神情冷淡，面上毫無表情，就像是什麽也沒有做過，緩緩走到石觀音前，躬身道：“您老人家還有何吩咐？”
　　石觀音卻沈默了許久許久，忽然格格壹笑，道：“許久未見妳出手，想不到妳武功已精進如此，倒也難得。”
　　曲無容俯首道：“這並非弟子武功有所精進，只不過是她兩人平時太不用功了。”
　　石觀音淡淡笑道：“連名滿天下的楚香帥都為妳喝彩了，妳還客氣什麽？”
　　曲無容道：“這也是您老人家教誨有方。”
　　石觀音又沈默了許久，忽又壹笑，道：“妳口口聲聲稱我為‘老人家’，難道我已很老了麽？”
　　曲無容垂下頭，不敢說話。
　　石觀音嘆了口氣道：“不錯，我真的已很老了，用不著再過幾年，妳就可以來殺我，是麽？”
　　曲無容道：“弟子不敢。”
　　石觀音道：“妳有什麽不敢的，以妳現在的武功而論，就連長孫紅也接不了妳三百招，再過幾年，妳要殺我還不是舉手之勞麽？”
　　曲無容沈默了許久，突然自袖中抽出壹柄和長孫紅同樣的銀刀，壹刀切下了自己的右腕。鮮血，箭壹般射了出來。
　　曲無容卻仍是面無表情，緩緩道：“現在師傅您……您總該相信……相信弟子了吧？”
　　話未說完，眼淚已流下面頰，面頰卻已蒼白得全無絲毫血色，終於緩緩倒了下去，暈倒在地上。
　　楚留香、姬冰雁嘆了口氣，閉起眼睛，不忍再瞧，壹點紅卻睜大眼睛，瞪著石觀音。
　　石觀音悠然道：“這傻丫頭自己砍下了手，妳為什麽瞪著我？難道是認為我在逼她？”
　　壹點紅道：“哼！”
　　石觀音道：“想不到殺人如麻的中原壹點紅，今日竟也動了惻隱之心，難道是對我這傻丫頭有了意麽？”
　　壹點紅壹字字道：“我只對妳有意，有意殺妳。”
　　石觀音笑道：“只可惜妳永遠無法完成這願望了。”
　　她再也不理壹點紅，轉過頭道：“楚香帥，妳還走得動麽？”
　　楚留香微微壹笑道：“夫人若要我走，我就算走不動，也能走得動了。”
　　石觀音道：“既是如此，就請香帥移駕隨我來吧！”
　　她盈盈走出門，忽又回首向壹點紅笑道：“妳身上可帶得有刀傷藥麽？”
　　壹點紅瞪著她不說話。
　　石觀音道：“殺人的人，總該提防被人殺，身上想必帶得有刀傷藥的，妳既對我這傻丫頭有意，為何不為她敷敷藥，照顧照顧她？”
　　楚留香微笑道：“不錯，她現在既已永遠強不過妳了，妳留著她總還有用的。”
　　石觀音笑道：“楚香帥果然是善體人意，這也就難怪有那麽多女子為妳傾倒不已了。”
　　壹點紅真的為曲無容敷了藥，平時他殺人也不費力，如今卻連做這麽點事，也覺得吃力得很。
　　姬冰雁長嘆道：“罌粟花……罌粟花……想不到如此美麗的鮮花，竟是穿腸蝕骨的毒藥，竟能在人不知不覺間，將骨髓都吸了去。”
　　壹點紅冷冷道：“我卻想不到他竟真的跟著石觀音走了。”
　　姬冰雁道：“妳認為他很沒有骨氣？”
　　壹點紅道：“哼！”
　　姬冰雁道：“如果是妳，就算殺了妳也不會跟石觀音走的，是麽？”
　　壹點紅道：“哼！”
　　姬冰雁嘆了氣，道：“像妳這種人，永遠也不會了解楚留香的，不過我可以告訴妳，世上永遠沒有壹個人能強迫他做他不願做的事。”
　　壹點紅不說話了。
　　姬冰雁又道：“我還可以告訴妳，他看來雖像是很隨便，但這壹生卻也從未做過壹件令朋友覺得丟人的事，妳能交著這樣的朋友，實在是天大的運氣。”
　　突聽曲無容呻吟壹聲，已悠悠醒了過來。
　　她在昏迷時雖是滿面痛苦之色，但壹醒過來，面上立刻又變回得冷冷淡淡，全無任何表情。
　　壹點紅道：“妳……還疼不疼？”
　　對壹個重傷的人，這句話說得雖然還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壹點紅平生所說的最溫柔的壹句話了。
　　誰知曲無容卻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與妳何幹？走遠些！”
　　壹點紅默然半晌，果然遠遠走開。
　　曲無容掙紮著要站起來，忽然瞧見自己臂下紮著的白布，厲聲道：“這是妳包紮的？”
　　壹點紅道：“是。”
　　曲無容道：“誰叫妳來多事？”
　　壹點紅道：“沒有人。”
　　曲無容忽然將紮著的白布全部扯了下來，又將斷腕上的藥全擦幹凈，這時她傷口未合，鮮血又湧出。
　　她雖然疼得滿頭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將白布重重拋在地上，瞪著壹點紅道：“我的事，從來用不著別人管的。”
　　說完了話，再也不望壹點紅壹眼，掙紮著奔了出去。
　　姬冰雁嘆道：“如此倔強的女人，倒也少見得很。”
　　壹點紅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子有什麽地方好？”
　　壹點紅還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無論如何，妳對她總是壹番好意，她就是不領情，也不該如此兇狠的。”
　　壹點紅閉起眼睛，再也不開腔了。
　　姬冰雁瞧了他半晌，終於笑了笑，暗想道：“這兩人若能配在壹起，倒真是天生的壹對。”
　　沒有妝臺，沒有繡被，沒有錦帳流蘇，也沒有任何華貴的陳設，庸俗的珍玩，眩目的珠寶。
　　這屋子的精雅，正如天生麗質，若添脂粉，反而汙了顏色。
　　楚留香坐在這裏，只覺說不出的舒服，簡直乎生也沒有到過這麽舒服的屋宇，他心裏不禁暗暗嘆息。
　　無論如何，石觀音這個人真是不俗。
　　楚留香現在只想瞧瞧石觀音的容貌，現在他還是想像不出這奇女子的容貌究竟有多麽美麗。
　　但等到他瞧見她時，他還是想像不出。
　　石觀音的美麗，竟已是令人不能想像的，因為她的美麗，已全部占據了人們的想像力。
　　有很多人都常用“星眸”來形容女子的美目，但星光又怎及她這雙眼睛的明亮與溫柔？
　　有很多人都常用“春山”來形容美女的眉，但縱是霧裏朦朧的春山，也不及她秀眉的婉約。
　　楚留香忍不住長長嘆息起來。
　　石觀音微笑道：“香帥豈非總是要見我壹面？如今既然見著，為何嘆息？”
　　她語聲本就優美動人，如今見了她的面，再聽到她如此柔美的語聲，更令人心神俱醉。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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