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回　聲震四野日光之下，只看見這兩條人影，發髻蓬亂，衣衫不整，似是頗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壹襲杏黃長衫，猶在日光中閃爍著奪目的鮮艷之色，卻正是那萬妙真君的弟子鐵達人與石平。
　　卓長卿身形方動，便瞥見這兩人的衣冠面容，腳步立刻為之壹頓。只見他兩人如飛地在自己身側掠過，望也不望自己壹眼，筆直掠到溫瑾身前。溫瑾秋波轉處，冷冷壹笑，緩緩道：“做完了麽？”
　　鐵達人、石平，胸膛急劇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齊聲答道：“做完了。”
　　溫瑾壹手輕撫雲鬢，突地目光壹凜，冷冷道：“什麽事做完了？”
　　鐵達人、石平齊地壹愕，悄悄對望壹眼。兩人目光相對，個個張口結舌，呆呆地愕了半晌，鐵達人幹咳壹聲，期艾著道：“我……我……”
　　石平抽進壹口長氣，訥訥地接口道：“我們已……已……”
　　這兩人雖然手黑心辣，無仁無義，但畢竟還是無法將弒師的惡行說出口來。
　　溫瑾冷笑壹聲，微擰纖腰，轉過身去，再也不望他兩人壹眼，輕蔑不屑之意，現於辭色，緩緩道：“長卿，我們走吧！”
　　鐵達人、石平面色齊地壹變，大喝壹聲：“溫姑娘！”
　　壹左壹右，掠到溫瑾身側，齊地喝道：“溫姑娘慢走！”
　　溫瑾面容壹整，冷冷說道：“我與妳兩人素不相識，妳兩人這般的糾纏於我，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麽？”
　　她自幼與那名滿天下的女魔頭紅衣娘娘生長，言語之中，便自也染上許多溫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壹個字壹個字說將出來，當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入鐵、石兩人心中。
　　卓長卿壹步掠回，目光動處，見到這兩人面額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覺不忍，而長嘆壹聲，道：“妳兩人可是要尋那溫如玉為妳等解去七絕重手麽？”
　　鐵達人、石平目光壹亮，連忙答道：“正是，如蒙閣下指教，此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長卿緩緩轉過目光。他實在不願見到這兩人此刻這種卑賤之態，長嘆壹聲，緩緩道：“溫如玉此刻到哪裏去了，我實在不知道！……”
　　語聲未了，鐵、石兩人面容又自變得壹片慘白，目光中滿露哀求乞憐之意，伸出顫抖的手掌，壹抹面上汗珠，顫聲道：“閣下雖不知道，難道溫姑娘也不知道麽？”
　　溫瑾柳眉壹揚，沈聲道：“我縱然知道，也不會告訴妳們。像妳們這種人，世上多壹個不如少壹個的好。”
　　纖腰壹扭，再次轉過身去，緩緩道：“長卿，我們還不走麽？”
　　卓長卿暗嘆壹聲，轉目望去，只見鐵、石兩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現出壹陣憤激之色，雙手壹陣緊握，但瞬間又平復，壹左壹右，再次掠到溫瑾面前。鐵達人壹扯石平的衣襟，顫聲道：“溫姑娘，我兩人雖有不端之行，但卻是奉了令師之命……溫姑娘，我兩人與妳無冤無仇，難道妳就忍心令我兩人就這樣……”
　　他語聲顫抖，神態卑賤，縱是乞丐求食，嬰兒索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萬壹，哪裏還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驕高傲之態？說到後來，更是聲淚齊下，幾乎跪了下去。
　　卓長卿見到這般情況，心中既覺輕蔑，又覺不忍，長嘆壹聲，緩緩接口道：“生命當真是這般可貴麽？”
　　鐵達人語聲壹頓，呆了壹呆。卓長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貴，但妳兩人可知道，世上也並非全無更比生命可貴之物。妳兩人昂藏七尺，此刻卻做出這種神態，心裏是否覺得難受？”
　　鐵達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話由來已久。我們年紀還輕，實在不願……實在不願……”
　　石平截口道：“閣下年紀與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華，若是閣下也壹樣遇著我等此刻所遇之事，只怕……”
　　垂下頭去，不住咳嗽。
　　卓長卿劍眉壹軒，朗聲道：“生固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耳！”
　　語聲壹頓，突然想到這兩人自孩提之時，便被尹凡收養，平日耳濡目染，盡是不仁不義之事，若想這兩人了解這種聖賢之言，豈是壹時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茍不教，性乃遷……”這兩人有今日卑賤之態，實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們。
　　要知道卓長卿面冷心慈，生性寬厚，壹生行事，為己著想得少，為人著想得多，此刻壹念至此，不禁嘆道：“溫如玉此刻是在何處，我與溫姑娘俱不知道。但今夜她卻定要到昨夜那廟堂之中，與我兩人相會，妳等不妨先去等她！”
　　溫瑾冷笑壹聲，目光望向天上，緩緩道：“其實以這兩人的為人，還不如讓他們死了的好。”
　　卓長卿幹咳壹聲，似是想說什麽，卻又忍住，揮手道：“妳兩人還不去麽？”
　　目光壹擡，卻見鐵、石兩人，竟是狠狠地望著溫瑾，目光中滿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轉過身來，面向卓長卿抱拳壹揖，沈聲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再見有期！”
　　兩人刷的擰腰掠去。溫瑾望著他兩人的身影，恨聲說道：“若依著我的性子，真不如叫這兩人死了的好。”
　　卓長卿壹整面容，緩緩說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惡人多因環境使然，再無壹人生來便想為匪為盜的。能使壹惡人改過向善，更勝過誅壹惡人多多。瑾兒，為人立身處世，總該處處以仁厚為懷。這樣的話，妳以後不要說了。”
　　溫瑾面頰壹紅，緩緩垂下頭去。她壹生嬌縱，幾曾受人責備？但此刻聽了卓長卿的言語，卻連半句辯駁之言也說不出口。
　　壹陣山風，吹起了她鬢邊的亂發。她突然覺得壹只寬大溫暖的手掌，在輕輕整理著她被風吹亂了的發絲，又似乎在輕輕整理著她心中紊亂的思緒，於是她終於又倒向他寬闊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風雨前片刻的寧靜。
　　然而暴風雨前的臨安，卻並沒有片刻寧靜。隨著時日之既去，臨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距離天目之會，只有兩三天了，兩三天了……”
　　這兩三天的時間，在人們心中，卻都似不可比擬地漫長。
　　久已喧勝人口的天目之會，在人們心中，就仿佛是魔術師手中黑巾下的秘密，他們都在期待著這黑巾的揭開。這心境的確是令人難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婦等候夫婿歸來時的心情，差可比擬萬壹。
　　從四面潮水般湧來的武林豪士，也越來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們，造成了臨安城畸形的繁華，城開不夜，笙歌處處，甚至連鄰縣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們珍藏的衣衫，趕集似的趕到臨安城來。
　　淩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過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遲歸人。花街柳巷中的婦人，頭上也多了些金飾，迎著初升的陽光，伸著嬌慵的懶腰，心中卻早已將昨夜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壹陣沈重的腳步聲，壹聲沈悶的咳嗽，多臂神劍雲謙父子，精神抖擻地從徹夜未關的店門中大步走了出來，目光四下壹掃，濃眉微微壹皺，踏著青石路上的斜陽，走到他們慣去的茶屋。長日漫漫，如何消磨，確是難事。
　　遲歸的人雖多，早起的人卻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們的優劣上下，在其間壹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劍壹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規蹈矩，從未做過越軌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對那般夜行遲歸人的點首寒暄，俱都只作未聞，只當未見。
　　壹個雲鬢蓬亂，脂粉已殘的婦人，右手挽著發髻，左手扣著右襟，拖著金漆木屐，從壹條斜巷中踏著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壹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腋下卻已多了壹方五色鮮艷的花絹，眉開眼笑地跑回小巷，於是小巷中的陰影，便又將她的歡笑與身影壹齊吞沒。
　　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似乎都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歡樂，因為這些墮落的人，靈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壹天，年華既去，永不再來，他們麻木的靈魂，才會醒覺，可是——那不是已經太遲了麽？
　　雲謙手捋長髯，沈重地嘆息壹聲，緩緩道：“日後回到蕪湖，妳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開泰商量壹下，叫他將蕪湖城中的花戶，盡力約束壹下。”
　　“仁義劍客”雲中程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後，恭聲道：“壹回蕪湖，我便去辦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
　　雲謙微喝壹聲，又道：“自古以來，淫之壹字，便為萬惡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氣，當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話聲頓處，轉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們的寒暄，使得這剛直的老人嚴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陽般的笑容。
　　茶屋中壹片笑聲人語。笑語人聲中，突然有陣陣叮咚聲響，自屋後傳來。雲謙濃眉壹皺，揮手叫來堂倌，沈聲問道：“妳這茶屋後房在做什麽？怎生這般喧亂？”
　　睡眼惺忪的堂倌，陪上壹臉職業性的笑容，躬身說道：“回稟妳老，後面不是我們壹家老板，請妳老原諒則個！”
　　雲謙“哦”了壹聲，卻又奇道：“後面這家店鋪，卻又作何營生，怎的清晨便這般忙碌？”
　　堂倌伸手捂著嘴唇，壓下了壹個將要發出的呵欠，四顧壹眼，緩緩道：“回稟妳老，隔壁這家店做的可是喪氣生意，專做棺材。”
　　多譬神劍濃眉壹軒，卻聽這堂倌接著又道：“他們這家店本來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來可真算發了財啦，不但存貨全部賣光，新貨更是日日夜夜地趕著做。前面三家那間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著眼紅，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來了。我只怕他們做得太多了，賣不出去，他們卻說再過三、四天，生意只會越來越好。妳說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遠處到這裏來的人，都……都……都……”
　　他嘮嘮叨叨地說到這裏，突聽雲謙冷哼壹聲，目光閃電般向他壹掃。
　　他嚇得口中壹連說了三個“都”字，伸手壹掩嘴唇，只見這老人利劍般的目光，仍在望著自己，直到另有客人進來，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壹聲：“客來！”
　　轉身跑了。
　　壹時之間，雲謙只覺那叮咚之聲，震耳而來，越來越響，似乎將四下的人聲笑語，俱都壹齊淹沒。
　　直到雲中程見了他爹爹的神態，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幹咳壹聲，亂以他語，多臂神劍雲謙方從沈思中醒來。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壹帶通常風氣，但雲謙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來用早點？方自略為動了幾箸，突地壹陣奇異的語聲，自店外傳入，接著走人三個奇裝異服，又矮又胖的人來。
　　只見這三人高矮如壹，肥瘦相同，身上的裝束打扮，竟也是完全壹模壹樣，俱都穿著壹襲奇色斑斕的彩衣，日影之下，閃閃生光，腰邊斜佩壹口長劍，劍鞘滿綴珠寶，襯著他們的奇裝異服，更覺絢奇詭異，無與倫比。
　　這三人昂首闊步地行入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們的目光。
　　店夥既驚且怪又怕，卻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這三人不但裝束奇怪，所操言語，更是令人難懂，幾許周折，店夥方送上食物。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將旁人俱都沒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劍壯歲時走南闖北，遍遊天下，南北方言，雖不甚精，卻都能通，此刻與他愛子對望壹眼，心中已有幾分猜到這三人的來路。
　　只見面街而坐的壹人，壹筷夾上壹盆幹絲，齊地卷到口中，咀嚼幾下，突然壹拍桌子，大聲道：“時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點會撞儆條辰哇靚仔，武功靂麽使得，唔系我見機得快呀，我把劍早就唔知飛去邊度啦！”
　　他說話的語聲雖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覷，除了多臂神劍之外，卻再無壹人能夠聽懂。
　　雲謙濃眉微皺，低語道：“此人似是來自海南壹帶，說是遇見壹個少年。武功絕高，若非他能隨機應變。掌中長劍都要被那少年震飛！”
　　語聲微頓，目光壹轉，又自奇道：“這三人看來武功不弱，卻不知那少年是誰？難道……”
　　話猶未了，卻聽另壹人已自接道：“細佬，咪吵得格麽巴閉好嗎？人格麽多，吵生細作乜哇？”
　　雲中程目光中滿含詢問之意，向他爹爹望了壹眼。雲謙含笑低語道：“人多耳雜，此人叫他兄弟不要亂吵。”
　　只聽第三人道：“大佬，我聽巨自報姓名，晤知系唔系叫做卓長卿。嗐，伲條哇年紀輕輕，又有聲名，點解武功嚼麽犀利呀？”
　　雲謙濃眉壹揚，沈聲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長卿賢侄，不知他此刻在哪裏？”
　　只聽最先發話之人突地冷笑壹聲，道：“武功犀利又有乜用，壹陣間巨如果撞著山上的各班友仔，唔系壹樣要倒楣，只怕連屍骨都唔有人收呢！”
　　雲中程見到這三人奇異的形狀，聽到這三人奇異的言語，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心，方待再問他爹爹這三人此刻所說之語是何意思，哪知雲謙突地低叱壹聲，道：“走！”匆匆拋下壹錠碎銀，長身離桌而去。
　　雲中程既驚又奇，愕了壹愕，跟在雲謙身後，奔出店外。
　　只見雲謙銀須飄動，大步而行，三腳兩步，走到街口，壹腳跨上壹輛停在街邊的馬車，連叱快走。
　　馬車夫亦是驚奇交集。雲謙又自掏出壹錠銀子，塞進他的手掌，沈聲道：“天目山去！”
　　燦耀的白銀，封住了馬車夫的嘴，也壓下了他的驚奇之心，等到雲中程趕到車上，車馬已自啟行，片刻便駛出城外。
　　雲中程側目望去，只見他爹爹面色凝重，濃眉深皺，心中納悶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方才那人說的究竟是什麽？怎會令爹爹如此驚慌？”
　　雲謙長嘆壹聲道：“妳長卿弟孤身闖入虎穴，只怕有險。唉，卓大哥對我恩深如海，我若不能為他保全後代，焉有顏面見故人於地下？”
　　雲中程劍眉皺處，不再言語。只聽車聲轆轆，蹄聲得得，車馬趲行甚急，雲中程雖已成家立業，且已名動江湖，但在嚴父之前，卻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車窗外望，突然驚喚壹聲，脫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的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雲謙目光動處，只見數蔔個黑衣勁裝，滿身夜行衣服的大漢，沿著官道之旁，壹個接著壹個，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樂，也不憂郁，不禁微皺濃眉，詫聲說道：“這些漢子定是某壹幫派門下……”
　　車行甚急，說話之間，已將那壹行幾達十數丈的行列走過，突地瞥見行列之尾，壹架松木架成的搭床之上，僵臥著壹個幹枯瘦小的黑衣人，面目依稀望去，竟似喬遷，不禁失聲道：“喬遷！”
　　伸手壹推車門，唰的掠下車去。雲中程低叱壹聲：“停車！”
　　隨之掠下。
　　雲謙微壹起落，便已追及擡床而行的大漢，口中厲叱壹聲，壹把扯著他的後襟。那大漢大驚之下，轉首喝道：“朋友，妳這是幹什麽？”
　　雲謙從來血性過人，壹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臨到老來，卻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此刻壹眼瞥見喬遷全身僵木，面如金紙，似是受了極重的內傷，心中但覺壹股怒氣上湧，厲叱道：“誰是妳的朋友！”
　　手腕壹抖，那大漢雖然身強力壯，卻怎禁得起這般武林高手慍怒之下的腕力，手腕壹松，驚呼了壹聲，仰天倒下。
　　這壹聲驚呼，立刻由行列之尾，傳到行列之頭。那大漢雖已仰天跌倒，但卻未受傷，雙肘壹挺，挺腰立起，怒目圓睜，忽然壹掌，向雲謙面門擊去，但拳到中途，耳邊只聽壹聲厲叱：“鼠輩妳敢！”
　　肋下突地壹麻，全身力氣，俱都消失無影，竟又撲地跌倒。
　　本自有如長蛇般的壹條行列，列首已向後圈了回來，剎那之間，便已將雲氏父子圍在核心。雲謙沈聲道：“中程，妳且先看看喬大哥的傷勢。”
　　突然轉身過來，厲叱：“妳等是何人門下？”
　　這壹聲厲叱，直震得眾人耳鼓嗡嗡作響。圍在四周的數十個黑衣大漢，竟都被他的氣度所懾，再無壹人敢踏前壹步。
　　多臂神劍雙臂斜分，雙拳緊握，目光如電，須發皆張，睥睨四顧壹眼，心中豪情頓生，似乎又回復到多年前叱咤江湖的情況。要知雲謙近年雖已閉門家居，但武功卻未嘗壹日拋下，正是老驥伏櫪，其誌仍在千裏，此刻見到這般漢子的畏縮之態，憶及自己當年的英風豪氣，不禁縱聲狂笑起來。
　　突見黑衣漢子叢中，挺胸走出壹條大漢。雲謙笑聲倏頓，目光壹凜，向前連踏三步，厲聲道：“妳等是何人門下，難道連老夫都不認識麽？”
　　目光壹轉，不等那漢子接口，又道：“喬遷身中何傷，被何許人所傷，快些據實說來，否則……哼！哼！”
　　“否則”兩字出口之後，他只覺下面之言語，若是說得太過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說得太過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懾怕。心念數轉，只得以兩聲冷哼，結束了自己的話。
　　哪知那漢子身軀挺得筆直，微微抱拳壹禮，朗聲說道：“在下唐義，老前輩高姓大名，在下不敢動問，但想請問壹句，老前輩與這喬遷究竟有何關系！”
　　多臂神劍濃眉壹軒，沈聲喝道：“喬遷乃以父執輩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顧他。喬遷此番身受重傷……”
　　唐義突然驚呼壹聲，接口說道：“老前輩可是人稱多臂神劍的雲大俠？”
　　雲謙反而壹呆，沈吟半晌，方道：“妳怎會認得老夫！”
　　唐義肅然道：“蕪湖雲門，父子雙俠，名滿天下。在下雖然愚昧，但見了老前輩的神態，聽了老前輩的言語，亦可猜出幾分。”
　　雲謙鼻中“嗯”了壹聲，突又問道：“妳是何人門下，妳叫什麽？”
　　唐義心中暗道：“多臂神劍當真老了，我方才自報姓名，他此刻卻已忘記。”
　　但口中卻肅然道：“在下唐義，乃蜀中唐氏門人！”
　　雲謙濃眉壹陣聳動，詫然道：“蜀中唐門？妳便是唐三環門下？”
　　語聲微頓，皺眉又道：“據老夫所知，喬遷與蜀中唐門毫無瓜葛，怎會重傷在妳等手下？”
　　唐義俯首，沈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輩俠義為懷，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以對喬遷之為人，或尚不甚了然。”
　　雲謙冷哼壹聲道：“說下去！”
　　唐義又自沈吟半晌，方道：“若是別人相問在下，在下也許不會說出實情。但老前輩俠義之名，名滿天下，在下因仰慕已久，是以晚輩才肯說出此中真相。”
　　雲謙軒眉道：“難道此事之中，還有什麽隱秘不成？”
　　唐義恭聲道：“喬遷實非我弟兄所傷。老前輩當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實不能傷得了他。”
　　雲謙厲聲道：“傷他之人是誰？”
　　唐義深深吸進壹口氣，舉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是中天，萬道金光，映得大地燦爛輝煌，他雙眉壹揚，朗聲道：“此人名叫太陽君子。”
　　多臂神劍詫聲問道：“太陽君子？”
　　他壹生闖蕩武林，卻從未聽過如此奇異的名號，當下既奇且怪，接口道：“武林中何來如此壹號人物？”
　　唐義朗聲道：“此人雖然年輕，但不僅武功高絕，行事為人，更是大仁大義。據小可所知，武林中除卻此人之外，再難有人能當得起‘太陽君子’四字！”
　　雲謙道：“此人是何姓名？”
　　唐義朗聲道：“此人姓卓，名……”
　　雲謙接口道：“卓長卿？”
　　唐義揚眉奇道：“正是。老前輩難道也認得他麽？”
　　多臂神劍雲謙仰首壹陣大笑，笑聲中充滿得意之情，更充滿驕傲之意，朗朗的笑聲，立時隨著太陽君子卓長卿七字，在原野中散布開去。
　　笑聲之中，雲中程突然長身而起，驚喝壹聲道：“無影神針！”
　　原來仁義劍客雲中程壹生行事，極是謹慎仔細。方才他俯身檢視喬遷的傷勢，見到留在喬遷穴道外的半截烏針，心中已自猜到幾分。但他未將事實完全澄明以前，既不願隨口說出，亦不願隨手拔下，當下仔細檢視良久，先閉住喬遷陰厥肝經，左陽少脈附近的七虎穴道，然後再以壹方軟絹敷在手上，拔下烏針，確定實乃無影神針，再無半分疑義之余，方自脫口驚呼出來。
　　多臂神劍雲謙心頭壹震，倏然轉過身去，沈聲道：“莫非喬遷乃是被無影神針所傷？”
　　雲中程面寒如水，肅然道：“正是！”
　　多臂神劍大喝壹聲，擰腰錯步，刷的掠到唐義的身前，厲叱道：“無知稚子，居然敢欺騙起老夫來了！”
　　唐義雙眉壹揚，挺胸道：“在下所說，字字句句俱都是實言，若有半分欺騙老前輩之處，任憑發落就是！”
　　雲謙冷笑壹聲，道：“卓長卿乃是昔年大俠卓浩然之子，與老夫兩代相交。”
　　說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壹揚，目光壹亮；說到“兩代相交”四字，他話聲更是得意驕傲，意氣飛揚，稍頓方自接道：“卓長卿的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更是了如指掌。妳若想明言瞞騙老夫，豈非癡人說夢？”
　　唐義朗聲道：“喬遷實為太陽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卻是卓大俠身旁的壹位姑娘所發。在下絕無相欺之心，老前輩休得錯怪！”
　　雲謙濃眉壹軒，奇道：“他身側還有壹位姑娘？姓甚名誰？長得是什麽模樣？”
　　唐義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溫。只因她是卓大俠之友，在下未敢平視，只覺她艷光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極。”
　　雲謙心中不禁更為之大奇，俯首沈思半晌，又自奇道：“妳且將此事經過詳細說出！”
　　唐義幹咳壹聲，便將喬遷如何攜制造無影神針之圖樣，說動唐氏門人，如何潛至天目山中，如何隱於木棺以內，如何被卓長卿發覺……等等情事，壹壹說將出來。
　　只聽得雲謙時而揚眉瞠目，時而拍掌怒罵。他再也想不到，喬遷竟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輩。
　　唐義語聲壹了，雲謙直氣得雙目火赤，須發皆張，大怒叱道：“好個喬遷，真正氣煞老夫。”
　　雲中程卻皺眉奇道：“長卿弟怎會與那姓溫的姑娘走到壹處？”
　　語聲稍頓，又道：“他此刻若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時會遇到危險，爹爹，我們還是……”
　　雲謙接口道：“正是，正是，還是快去接應他。”
　　目光冷然向喬遷壹掃：“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幾拳出出惡氣！”
　　日方西落，車馬已到天目山口。雲氏父子為關心卓長卿安危，卻忘了天目山中的險境，各自展動身形，直闖上山。為人之危，忘己之險，這正是俠義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色。
　　山徑曲折，林木夾道，卻壹無人跡。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時已是四伏危機，但看來卻又仍和平日壹樣，絲毫沒有奇異之處。雲氏父子雖知卓長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卻不知該如何尋去。
　　日色漸漸西沈，暮雲漸生漸濃。絢爛的夕陽，映入林梢，映在濃林間的壹片空地上。柔草如茵，夕陽下望去有如金色的夢。
　　林梢間寂靜無聲，草地上寂靜無人，密林後突然傳出壹聲幽幽的嘆息，壹個嬌柔甜美的聲音輕輕說道：“天已經晚了。天為什麽晚得這麽快！”
　　幽怨的語聲，低沈而緩慢，使得這平凡的語句，都化做了悅耳的歌曲。
　　回聲裊裊，又歸靜寂良久，又是壹聲嘆息，壹個低沈聲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晚得很快。”
　　語聲落處，又是壹陣靜寂。
　　然後，那嬌柔甜美的聲音又自幽幽壹嘆，道：“妳餓了麽？妳看，我真是糊塗，東西拿來了，卻沒有弄給妳吃。”
　　隨著語聲，濃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著的溫瑾。她壹手輕撫雲鬢，壹手提著壹只縷花竹籃。她面上雖有笑容，但秋波中卻充滿幽怨之意。
　　她輕輕俯下身，將手中的竹籃，輕輕放在夢壹般柔軟的草地上，輕輕啟開竹籃，輕輕取出壹方淺綠色的柔絹，輕輕鋪下。
　　然後，她發覺身後緩緩走來壹條頎長的人影，夕陽，將他的人影長長拖在草地上，也長長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顧，也毋庸詢問。
　　她只是輕輕合上眼簾，柔聲道：“飯還沒有做好，妳就跑來，真討厭死了。”
　　忽見身後的人影舉起壹只手掌，向自己當頭拍了下來。
　　風聲虎虎，掌式中似蘊內勁。溫瑾心中壹驚，忖道：“難道他不是長卿？”
　　大喝壹聲：“是誰？”
　　挺身站起，擰腰壹掌劈去，只見身後那人手掌壹拍，向自己掌上迎來，兩掌相擊，啪的壹聲，溫瑾只見對方小小壹只手掌，卻似汪洋大海，將自己掌上內力，全部化解開去。
　　剎那之間，她心頭壹顫，擡目望去，卻見卓長卿板著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妳在說誰討厭？”
　　話聲未了，已自失聲笑了起來。
　　笑聲越來越響，溫瑾嚶嚀壹聲，嬌聲道：“妳……妳不但討厭，而且壞死了。”
　　卻見卓長卿已笑得彎下腰去。
　　溫瑾小嘴壹呶，將他轉了個身，遠遠地推了開去，嬌嗔著道：“妳要是不站遠壹些，我就不弄東西給妳吃。”
　　卓長卿連連應道：“是，是，我壹定站得遠遠的。”
　　溫瑾道：“這才是乖孩子。”
　　嫣然壹笑，轉身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嫣然回眸，“噗哧”笑出聲來。
　　卓長卿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只見她柳腰纖細，粉頸如雲，夕陽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要美上好幾分。只見她手忙腳亂地從籃中取出許多東西，壹壹放在那方柔絹上，又拿了些小瓶小罐，東撒壹點鹽巴，西灑壹點醬油。
　　卓長卿只覺壹陣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問道：“做好了麽？”
　　溫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妳再等壹等。”
　　卓長卿苦著臉道：“我等不及了。”
　　溫瑾咯咯笑道：“看妳這副饞樣子！好好，今天就饒妳壹次，快來吃吧！”
　　卓長卿大步奔了過去，重重坐在溫瑾身旁。溫瑾挾了壹塊白切雞，放在他口邊，他張開大口，壹口吃了。溫瑾仰面道：“妳說，妳說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氣如蘭。卓長卿緩緩伸出手掌，輕輕壹撫她鬢邊亂發。此時此刻，他只覺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獨，便是普通幼童的黃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景，他更是在夢中也未曾想到。
　　溫瑾望著他出神的面容，又道：“妳說，好不好吃嘛？”
　　卓長卿笑道：“妳再挾壹塊給我吃吃。這麽小的壹塊，我連味道都沒有吃出哩。”
　　溫瑾笑罵道：“饞鬼！”
　　又挾了三塊雞肉，壹齊放在他嘴裏。
　　卓長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溫瑾道：“只是什麽？”
　　卓長卿哈哈笑道：“我還以為妳和鹽巴店結了親家，不然怎會鹹得這般嚇人。”
　　溫瑾嚶嚀壹聲，挾起壹條雞腿，壹下塞到他的口中，嬌嗔道：“鹹死妳，鹹死妳，我就要鹹死妳。”
　　話未說完，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兩人俱是遭遇淒苦，身世孤獨，但此刻彼此相對大笑，壹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在笑聲中消去。
　　笑了半晌後，壹聲蟲鳴，兩人笑聲，突地壹齊頓住，妳呆呆地望著我，我呆呆地望著妳。良久良久，溫瑾突地幽幽嘆道：“天越來越黑了。”
　　卓長卿茫然仰視壹眼，壹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嘆道：“月亮升起來了。”
　　溫瑾緩緩垂下頭，道：“不知道……不知道溫如玉她……她可是已經去了。”
　　卓長卿緩緩道：“只怕還沒有去吧？現在……現在還不到晚上嘛！”
　　溫瑾道：“但是她畢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經到了。”
　　突地壹合眼瞼，兩行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腮流下。
　　壹時之間，兩人默然相對，方才的歡笑，已被憂郁代替。
　　他們雖想以歡笑來麻木自己，但歡笑卻終於掩不住殘酷的現實，因為今宵便可決定他們這壹生的命運，甚至還可以決定他們的生命。
　　面對著那武功高絕的深仇大敵，他們誰也沒有把握可以制勝，而不能制勝的後果是什麽，他們心裏已清楚得很。
　　卓長卿輕輕撫住她的肩頭，只見她緩緩擡起頭來，仰面道：“長卿，妳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人們的相會，總比別離短暫？”
　　林梢漏下的朦朧月色，映著她淚水晶瑩的秋波，卓長卿暗問自己：“為什麽相會總比別離短暫……為什麽相會總比別離短暫……”
　　他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的滋味，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溫瑾伸手壹拭眼瞼，強顏壹笑，輕輕道：“明日此刻，我們若還能到這裏來，我壹定在白切雞上少放壹些醬油、鹽，免得妳說我和他們結了親家。”
　　卓長卿垂首不語。
　　溫瑾又道：“方才妳在我身後劈我壹掌，我真的以為是玉郎畢四，哪知妳看來老老實實，其實卻未見得有多老實哩！”
　　卓長卿仍是垂首不語。
　　溫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畢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樣子。我心裏只要壹想起來，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兩聲，笑聲中卻全無笑意。
　　卓長卿依然垂首不語。
　　溫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壹嘆，緩緩說道：“妳難道不能高高興興地和我說話麽？妳難道不能將心裏的事，全部拋開？妳難道……”
　　語聲壹陣哽咽，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雲氏父子滿山而行，只覺月亮越升越高，山風越來越寒，多臂神劍雲謙心中越焦躁，皺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的全無動靜？這倒怪了！”
　　語聲微頓，又道：“妳我最好分做兩路。倘若遇不到長卿，等月亮升到山巔，我們便到這裏來。若是遇著了他，也將他帶到這裏。”
　　雲中程沈吟道：“人孤勢單，若是遇著敵人……”
　　多臂神劍環眉軒處，接口道：“妳當妳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麽？”
　　雲中程肅然壹垂首，再也不敢言語。
　　雲謙道：“妳認清了這裏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鴻寺，知道了麽？”
　　壹捋銀須，當先向東面掠去。
　　雲中程暗中嘆息壹聲，四顧壹眼，緩步西行，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卻已不知走到哪裏去了。
　　空山寂寞，風吹林木，突地壹陣人聲，隨風自山彎後傳出。
　　雲中程心頭微微壹凜，倏然四顧壹眼，只見壹株千年古樹，淩空橫曳，枝幹蒼虬，木葉沈郁，茁壯的樹幹間，卻有幾處空洞。
　　他壹眼瞥過，便不再加遲疑，嗖的壹個箭步，掠上樹幹，俯身向壹個樹窟中鉆了進去，又輕快地拉下枝葉，作為掩飾。仁義劍客名滿江南，武功自不弱，但行事的謹慎仔細，遇事的決斷機智，卻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剎那之間，他已隱身停當，而此刻山彎後亦已走出了兩個容貌頹敗，神氣沮喪的黃衫少年來。其中壹人，神情尤見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長嘆；另壹人搭住他的肩頭，緩緩道：“妳難受什麽？事情既已做出，難受也沒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溫如玉的為人，既然說出事成後便定為我們解開穴道，想必不會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們到那古廟中去……”
　　另壹人突地長嘆壹聲，擡起頭來，接口道：“她縱為我們解開穴道，只怕我們也活不長了。”
　　又自垂首接道：“弒師之罪，是為天下難容，日後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會來……唉，達人，妳說是麽？”
　　鐵達人“嗤”的壹聲冷笑，道：“錯了！”
　　石平嘆道：“萬萬不會錯的。弒師之罪……唉，萬萬不會錯的。”
　　鐵達人冷冷道：“西施與夫差，是否弒夫？弒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說西施之淫惡，反道其人之貞善，這是為的什麽，妳可知道？”
　　石平呆了壹呆，道：“但……”
　　鐵達人隨身在那古樹下的壹塊平石上坐了下來，接口道：“我奇怪妳的腦筋怎的有時這般呆板？萬妙真君尹凡惡名在外，妳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語，武林中人只道妳我大義滅親，誇獎稱贊還來不及，怎會對我二人不利？”
　　目光壹轉，望向鐵達人，突地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錯，不錯……”
　　兩人相對大笑，直聽得雲中程雙眉劍軒，怒憤填膺，幾乎忍不住要下去將這兩個不仁不義的惡徒痛毆壹頓，以消胸中惡氣。
　　突地，對面山道上，冉冉湧起壹條人影，雲中程目光動處，心中立時為之壹凜：“溫如玉這魔頭竟也來了。”
　　只聽樹下的兩個黃衫少年笑聲猶未絕，溫如玉枯瘦頎長的身影，卻有如幽靈般越來越近……雲中程只覺心頭狂跳，手掌冰冷，卻不知是為了自己，抑或是為了這兩個不仁不義的黃衫少年擔心呢？
　　笑聲驀地壹頓，風穿枝葉，枝葉微顫，只聽溫如玉陰惻惻壹笑，道：“我讓妳們辦的事，可曾辦好了麽？”
　　鐵達人、石平齊地應道：“是……”
　　溫如玉冷冷笑道：“很好！”腳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隨風飄動，向山彎那邊飄去。
　　鐵達人、石平對望壹眼，忍不住齊喝壹聲：“溫老前輩！”
　　溫如玉回身厲叱：“什麽事？”
　　鐵達人垂首道：“晚輩們身中的七絕重手，已經過了將近十二個時辰了！”
　　溫如玉冷冷道：“還有三十多個時辰好活……”
　　鐵達人面容驀然壹變，顫聲道：“晚輩們已遵老前輩之命，將毒……將毒……下在家師的茶杯裏，而且親眼看見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輩……”
　　溫如玉冷笑壹聲，道：“遵命？哼，哪個叫妳下毒的？”
　　石平變色道：“老前輩妳……”
　　溫如玉冷冷道：“妳且將我昨夜說的話仔細再想壹遍，我可曾命妳們做過什麽？又可曾答應過妳們什麽？”
　　石平顫聲道：“但……但是……”
　　緩緩垂下頭去。
　　溫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將那迷藥拋在地上，是麽？”
　　鐵達人顫聲道：“但老前輩又說……”
　　溫如玉目光壹凜，接口道“我說了什麽？”
　　鐵達人道：“老前輩說：這包藥無色無味，隨便放在茶裏、酒裏、湯裏都可以，而且……”
　　語聲壹頓，無法繼續。
　　溫如玉冷笑道：“妳資質的確在普通人之上，記憶力也可稱得上是上上之選。我還說了些什麽，妳自己也記得清清楚楚，那麽……我可曾叫妳下毒在尹凡茶裏？”
　　鐵達人、石平對望壹眼，兩人突然壹齊跪了下去，鐵達人道：“晚輩們年幼無知，但望老前輩高擡貴手，救晚輩壹命！”
　　溫如玉冷冷壹笑，緩緩道：“我並未叫妳下毒是麽？”
　　鐵達人伏身道：“老前輩並未叫晚輩下毒。”
　　溫如玉緩緩道：“我既未命妳等下毒，又何曾答應過為妳等解開穴道？”
　　鐵達人顫聲道：“老前輩雖未答應，但……”
　　溫如玉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聲尖銳刺耳，笑聲中充滿輕蔑之意，隱在樹窟中的雲中程不禁為之暗嘆壹聲。卻聽溫如玉笑聲突又壹頓，緩緩道：“七絕重手，失傳百年，當今天下，只有壹人會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壹人能解，此人妳等可知道是誰？”
　　鐵達人、石平齊地愕了壹愕，道：“自然也是老前輩了。”
　　溫如玉仰天大笑道：“錯了，錯了，普天之下，惟壹能解七絕重手之人，並非是我。”
　　鐵達人脫口驚道：“是誰？”
　　溫如玉笑聲再次壹頓，冷冷道：“此人乃是被妳們毒死的尹凡！”
　　此話壹出，就連雲中程都不禁為之壹驚。鐵達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壹線希望，哀聲道：“老前輩……晚輩們……”
　　溫如玉冷冷道：“妳們難道以為我在騙人麽？”
　　鐵達人垂首道：“晚輩不敢，但……”
　　溫如玉緩緩道：“昔年我得到這七絕重手的不傳秘笈時，共有兩卷，上卷是練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還有壹篇練丹秘錄，那時我……”
　　她擡頭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閃過壹絲輕紅的光彩，雖是壹閃而沒，但卻已足夠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隱秘。
　　等到這光彩消失的時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復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那時我壹心以為妳們的師父是個好人，絲毫未曾防範於他，哪知……”
　　她語聲再次壹頓，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壹層寒霜：“哪知他雖有人面，卻無人心，竟乘我閉關八十壹日，練這七絕重手之際，將我所藏的壹些珍寶，和那秘笈的下卷壹齊盜去。”
　　雲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醜人溫如玉與萬妙真君之間，竟有如此壹段往事。他雖然屏息靜氣，不敢發出任何聲息，卻禁不住心頭的跳動，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是被人發現，立時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漸濃，他漸漸看不清溫如玉的面容，但卻可聽得出她語聲中含蘊的情感——竟是混著悲憤、幽怨與哀痛的情感。這種情感竟會發自醜人溫如玉的口中，實在令雲中程無限驚異。
　　鐵達人、石平雙雙伏在地上，聽溫如玉將話說完，兩人面面相覷，只聽溫如玉又自壹聲梟鳥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尹凡呀尹凡，我總算對得起妳，讓妳在黃泉路上也不會寂寞，妳這兩個心愛的徒弟，馬上就要去陪著妳了。”
　　袍袖壹拂，再次冉冉向山後飄去。石平雙拳緊握，唰的長身而起，似要筆直向她撲去，卻被鐵達人壹把拉住衣襟。
　　只聽鐵達人沈聲道：“妳要幹什麽？妳我豈是這魔頭的敵手？”
　　石平雙目圓睜，低叱道：“縱非她之敵手，也要找她拼上壹拼，反正……”
　　鐵達人突地微笑壹下，接口道：“妳以為我們再無生路了麽？”
　　石平壹愕，訥訥道：“難道……難道……”
　　鐵達人伸手壹拂膝上塵土，面目上滿露得意之色，緩緩道：“妳再仔細想上壹想，妳我不但大有生路，而且還可多得許多好處。”
　　石平又自壹愕，便連雲中程亦自大惑不解。只見鐵達人緩緩伸出拇、中二指，兩指相撚，啪啪發出壹聲清響，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載有解法，妳我只要快些趕回去，將那卷秘笈尋出，豈非對妳我……”
　　語聲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妳心智之靈巧，的確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何處，難道妳已胸有成竹麽？”
　　鐵達人仰天壹陣狂笑，突地笑聲壹頓，上下瞧了石平兩眼，緩緩道：“三弟，妳我自幼相處，交情可算不錯，但我還覺得妳稍嫌狂傲，有些事，壹意孤行，根本就未將我這個師兄看在眼裏。”
　　石平目光壹轉，陪笑道：“小弟年紀輕些，有許多事是要師兄多多包涵壹二。”
　　鐵達人嘿地笑了壹聲，道：“這個自然，但……但再過兩年，妳的年紀就不輕了……”
　　石平連忙接口道：“日後我對師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雲中程隱身暗處，聞之不禁暗嘆。這師兄弟兩人，不但對人奸詐，就連對自己兄弟，竟也是這般勾心鬥角，互不相讓，看來天下人的善惡之分，當真是判如雲壤的了。
　　只聽鐵達人嘻嘻壹笑，道：“妳我兩人，情如兄弟，也談不到什麽恭敬不恭敬，只要妳日後還有幾分記得我的好處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師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會忘記。”
　　方才他還在妳我相稱，此刻卻聲聲自稱小弟。鐵達人笑道：“其實師父那本秘笈的藏處，妳也該知道，只是妳平日不甚留意罷了。”
　　突地壹聲冷笑，自上傳下，壹個森冷入骨的聲音，壹個字壹個字地說道：“我藏在哪裏？”
　　鐵達人渾身壹震，如中雷轟電擊。
　　石平惶然四顧，如臨危城，終於壹伏腰身，刷的橫掠兩丈，如飛逃去。
　　鐵達人卻噗的壹聲，跪了下去。
　　只見壹條黑影，隨著壹聲冷笑，自古樹對面山壁間，劃空掠下。石平方壹起落，這人影便已掠在他面前，冷冷道：“妳還想逃麽？”
　　石平慘呼壹聲，連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雲中程閃目望去，只見壹個高冠羽衣，豐神沖夷，神態瀟灑頎長的老人，跨過石平屍體，壹步壹步地走到鐵達人面前。
　　鐵達人伏在地上，連連叩首，道：“弟子該死，弟子該死！”
　　尹凡就站在那裏壹動不動，也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壹絲暖意，嘆道：“妳雖有十分行惡之心，卻無壹分行惡之能。妳將那包迷藥倒在我茶裏，我暗中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不知妳兩人究竟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妳兩人不見，將茶換了壹壺，再當妳兩人之面喝下。”
　　鐵達人垂下頭去，再也不敢擡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見妳兩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卻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壹直跟在妳們身後。方才妳兩人和那溫如玉的談話，我也在山壁上聽得清清楚楚。”
　　雲中程暗嘆壹聲，忖道：“這尹凡之能，足以濟其為惡。此人之可怕，當真是尤在蟲蛇猛獸之上，怎能讓他留在世上？”
　　壹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俠義之心，方自暗中尋思，該如何為世人除卻此害，哪知目光動處，突地又見壹條人影，冉冉自山後飄出，冷冷道：“尹凡，妳這樣做事，不是太不公平了麽？”
　　揚手壹註光影，筆直擊向鐵達人身上。
　　鐵達人卻已壹聲慘呼，在地上連滾了數滾，滾到早已氣絕了的石平身側。這兄弟兩人，終於死在壹處。
　　尹凡大驚之下，霍然轉身，只見溫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飄來，冷冷接道：“這兩人惡行如壹，怎能讓他們壹死壹生？我生平最不慣見不平之事，索性連他也代妳壹並除去了的好。”
　　尹凡目光壹轉，面色連變數次，突地微笑壹聲，道：“好極，好極，我也正有此意，這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無用！”
　　溫如玉冷哼壹聲，目光眨也不眨，凝註在他身上。
　　只見他面上笑容，越發開朗，柔聲道：“如玉，多年不見，想不到妳和以前還是壹樣……”
　　俯首長嘆壹聲：“這些年來……唉！我卻老得多了。”
　　溫如玉又自冷哼壹聲，目光依舊眨也不眨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緩緩伸出手掌，壹撚頷下長髯，仰天壹嘆，又道：“歲月催人，年華不再。我每壹憶及妳我昔年相處的光景，就會覺得愁懷不能自遣……如玉，妳可記得我們在山巔樹下，舉杯對月，共祝長生的光景……唉！我不止壹次想，總覺人生如此短暫，絕無百年不散之會，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壹段回憶如生。唉！這正是相見不如不見……唉！如玉，妳說可是麽？”
　　目光轉處，只見那溫如玉仍在冷冷望著自己，突又長嘆了壹聲，低吟道：“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溫如玉突地冷笑壹聲，道：“妳這些話若換了多年以前讓我聽了，只怕我又……”
　　嘴唇壹閉，冷哼數聲。
　　尹凡道：“年華雖已逝去，此情卻永不變，難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麽不同麽……”
　　溫如玉冷笑道：“妳這些花言巧語，對別人說別人也許還會上當，我卻已聽得膩了。”
　　尹凡呆了壹呆，目光連轉數轉，終又強笑壹聲，柔聲道：“如玉，我知道妳心裏必定對我有許多的誤會，但是我……”
　　溫如玉突地厲叱壹聲：“不要說了……”
　　緩緩垂下頭，似乎暗中嘆息了壹聲，仰首又道：“正如妳所說，年華逝去，我已老了，老了……”
　　目光凝註，竟突然仰天狂笑起來，笑聲尖厲，滿含悲憤之情。
　　尹凡柔聲道：“妳沒有老，只是……”
　　溫如玉狂笑壹聲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會上妳的當，受妳的騙了。直到此刻，妳還以為妳聰明，比任何人都聰明，卻不知我已比妳聰明許多。”
　　尹凡幹咳壹聲道：“妳的聰明才智，壹直在我之上……”
　　他這番恭維之言，溫如玉卻壹如未聞，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這兩個蠢才壹定毒不倒妳，也早已算定妳壹定會跟著他們上天目山來，果然都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數聲，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妳的計算之中，現在卻輪到妳了。”
　　尹凡故意長嘆壹聲，垂首無語，目光閃動間，心裏卻又在打算脫身之汁。
　　溫如玉冷笑壹聲，道：“妳心裏不必再打脫身之計。這些年來，我壹直苦練輕功，妳如不信，盡管試試好了。”
　　尹凡心頭壹涼，但心念轉動間，又自忖道：“她壹直苦練輕功，別的功夫壹定擱下很多，我如全力與她壹拼，也未必不能勝她。”
　　溫如玉冷笑道：“妳也不必想與我壹較身手。若是論武功，妳是萬萬不及我的。且不論別的，就只那七經秘笈上卷所載手法，就絕非妳能抵擋，不然——哼哼，妳若不信，也盡可試上壹試。”
　　尹凡擡頭壹愕，終於長嘆道：“數年來，我壹直想再見妳壹面，此刻怎會有脫身之意？更不會想和妳壹較身手。如玉，妳想得未免太多了吧！”
　　溫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太多了麽……嘿嘿，妳心裏在想什麽，妳自己自然知道！”
　　尹凡道：“我心裏在想，武林中風波如此險惡，妳我年紀又都這麽大了，不如早些尋個風景幽美之處，壹起度過余年！”
　　他不但言語溫柔，而且語聲更極是動聽，溫如玉緩緩垂下眼簾，似乎已有幾分被他打動。
　　尹凡目光壹陣閃動，嘴角不禁又泛起壹絲笑意，柔聲又道：“如玉，妳且想想，妳我壹生中叱咤江湖，到頭來又能留下些什麽……唉，除了妳心裏還有我，我心裏還有妳……”
　　這兩句話說得更是纏綿悱惻，蕩氣回腸。說到後來，他似乎情感激蕩，不能自已，伸手輕輕壹拭眼簾，緩緩垂下頭去。
　　哪知溫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來，說道：“妳心裏有我，我心裏有妳……哈哈，哈哈，余生，余生……”
　　笑聲壹頓：“老實告訴妳，我早已沒有再活下去的念頭了，妳肯陪我死嗎？”
　　尹凡強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妳說這些話幹什麽！妳我身體都還健朗，至少還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溫如玉道：“妳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妳。妳雖對我不好，但是我也不會殺妳……我……我只要妳再替我做壹件事……”
　　說到後來，她語聲中突然又有淒涼幽怨之情壹陣濃雲，掩過月色，夜色很深了。
　　壹陣濃雲，掩過月色，溫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長卿目光壹轉，道：“那古廟已在前，不知溫如玉是否已去？”
　　溫瑾道：“她說要去，想必壹定會去的。”
　　伸手挽住卓長卿的臂腕，兩人舉步之間，便已掠入了古廟。夜色深沈中的佛殿，神臺佛像，壹無改變，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憐惜著世上的無限愁苦。但卓長卿與溫瑾的心境，今夜與昨夜卻已不知改變了多少。
　　人影移動，月光如夢，他倆在那神像前的蒲團上並肩坐了下來，心中正是愛恨嗔喜，百感交錯，誰也不知該說什麽。
　　殿後幽然轉出壹片燈光下的兩條人影，壹般窕窈，壹般高矮。卓長卿、溫瑾壹齊回首望去，壹齊脫口道：“妳們已來了麽？”
　　小玲微微壹笑，將堂中兩盞銅燈，放到神臺上。小瓊接口道：“我兩人早就來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來了。”
　　與小玲垂手立在神臺邊，不再望溫瑾壹眼，於是大殿中，只有這四人心氣的跳動聲，劃破了無限的沈默。
　　壹陣風吹入殿中。微帶寒意的晚風，吹入壹片落葉，也吹入壹條人影，隨落葉壹起冉冉飄落。
　　卓長卿、溫瑾、小玲、小瓊，壹齊轉目望去，壹齊驚呼出聲：“是妳！”
　　這人影微微壹笑，卻是尹凡，笑道：“想不到麽？”
　　負手踱了兩步，突地面對卓長卿，緩緩道：“恭喜世兄，令尊與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報卻了。”
　　又負手踱了兩步，走到壁間上，望著壁上已然剝落了大半的壁畫。
　　壹時之間，卓長卿心中反覺疑雲大起，作聲不得。只聽又是壹陣風聲，殿中又自飄下壹條人影。小玲、小瓊壹齊呼道：“祖姑來了。”
　　卓長卿、溫瑾但覺心頭壹凜，熱血上湧。只聽溫如玉冷冷道：“妳們來得倒早！”
　　卓長卿、溫瑾對望壹眼，溫如玉淒然笑道：“我知道妳們心切父仇，連壹時壹刻都等不及的，是麽？”
　　卓長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輩壹日不能報此深仇，實是寢食難安。”
　　溫如玉冷笑壹聲，接口道：“殺妳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妳眼前。但妳可曾想到過，就憑妳的武功，今日要想報仇，是否可能？”
　　卓長卿劍眉壹軒，朗聲道：“在下今日此來，早已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裏！”
　　溫如玉冷笑道：“有誌氣，有誌氣！但我壹生從未占過別人便宜。”
　　突然自懷裏取出兩枚金光燦爛的圓筒，冷冷接口又道：“這兩筒五雲烘日透心針，壹實壹空，我且讓妳先選壹筒。妳若選的是實，我便成全妳的心願。否則……哈哈，尹凡，妳且將這兩筒透心針取去，讓他先選壹簡！”
　　尹凡微壹遲疑，目光中突地又有壹絲光芒閃動，緩緩走到溫如玉的身後，緩緩接過她掌中的兩枚圓筒，緩緩轉身……突地，他擰腰反身，雙掌齊揚，只聽“格格”壹串輕響……輕響聲中，又夾雜著尹凡的幾聲獰笑。哪知……兩筒五雲烘日透心針中，卻無壹針發出。尹凡獰笑之聲突頓，溫如玉狂笑之聲立起。尹凡連退了三步，溫如玉狂笑道：“錯了，錯了，妳又走錯壹步，妳又落入了我的算計中。”
　　卓長卿、溫瑾愕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溫如玉狂笑又道：“在妳壹生之中，從未做過壹件正直之事，也從未做過壹件未欺騙別人的事。我雖早有殺妳之心，但今日本已替妳留下壹條生路，只要妳方才不要再騙我，我就決定放妳回去……”
　　她邊說尹凡邊退。她步步緊逼，直逼得尹凡退到墻角，她突又自懷中取出兩枚金色的圓筒，口中說道：“昔年黃山始信峰下，若非有妳，我也不會將人家夫婦壹起置於死路，瑾兒若非妳從中挑撥，也不會……”
　　語聲壹頓，突然低喝道：“卓長卿，妳過來！”
　　卓長卿愕了壹愕，壹掠而前。溫如玉頭也不回地將掌中的兩枚五雲烘日透心針，壹齊遞到他身前，緩緩道：“此人亦是妳殺父仇人，妳只管將此針取去壹筒……”
　　卓長卿緩緩接過壹筒，突又拋回溫如玉掌中，朗聲道：“父母深仇，雖不共戴天，但在下卻不願因人成事，更不願仰仗……”
　　語聲未了，尹凡突地有如壹道輕煙般貼墻而起，足跟壹點壁面，身形倏然橫飛三丈。
　　溫如玉冷笑壹聲，叱道：“妳還想走！”
　　轉身，揚掌，五點金光，暴射而出，五點金光，俱都擊向尹凡身上。
　　只聽“噗”的壹聲巨響，輕功已臻絕頂的萬妙真君尹凡，終於也像任何壹個凡人壹樣，沈重地落了下來。
　　塵土飛揚，他身形卻在飛揚著的塵土中寂然不動。溫如玉冷冷的笑聲，突然也變得寂然無聲。
　　在這剎那之間，她全身似也全都麻木，目光癡呆地望著尹凡的身軀，腳步也癡呆地向他緩緩移動了兩步。晚風吹動著她顯然已有兩日未曾梳洗的墜馬雲髻，吹得她花白的頭發絲絲飄動。燈光昏黃，人影朦朧，寒風更重。
　　良久良久，她方自緩緩轉過身來，無比仔細地端詳了溫瑾和卓長卿兩眼，突地冷冷道：“妳們要報仇，還不動手麽？”
　　將掌中兩筒透心針，壹齊拋到地上：“假如妳們願意，不妨先選壹筒。”
　　寒意更重了。
　　仁義劍客雲中程，回到了他與他爹爹約定相會的地方。四下無聲，他爹爹仍未到來，他心中卻有如亂麻壹般紊亂。
　　方才，他親眼見到許多從來未見之事，也親耳聽到許多他從來未聞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卻是溫如玉最後所說的幾句話，“我只要妳再為我做壹事。等我死後，妳要設法告訴瑾兒，梁同鴻雖是她父親，孟如光卻不是她媽媽。”
　　他親眼見到尹凡點頭答應，又親耳聽到溫如玉淒苦地說道：“瑾兒真可憐，她再也不會想到殺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親生的媽媽……我怎能忍心告訴她，我怎能忍心告訴她……”
　　雲中程清楚地記得，當他聽到這裏的時候，他心中起了壹陣悲淒的感覺，這其中的恩怨糾纏，他雖不盡了解，卻已猜中幾分。
　　他還曾聽到溫如玉對尹凡說：“梁同鴻對不起我，就正如妳對不起我壹樣。他騙我，說他愛我，哪知卻為的是要騙我的武功與財富。等到我後來知道他還有妻子，我自然饒不過他，自然要將他夫妻壹起殺死。可是那時我身上卻已有了身孕。唉，蒼天呀蒼天，妳為什麽總是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雲中程耳邊似乎還在飄蕩著溫如玉這最後壹句話。
　　他突然對這世上人人唾罵的女魔頭，起了壹陣難言的同情之心。
　　他喃喃暗問自己：“這些是她的錯嗎？……她不過只是個可憐而又醜陋的女人罷了……但是她為什麽要那麽殘酷……殘酷與可憐之間，難道又有著什麽關系嗎？”
　　仁義劍客雲中程心中焦急，來回蹀踱，他知道卓長卿與溫瑾此刻都在壹座名叫天禪寺的廟裏，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來。
　　於是，他又不禁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來的時候。
　　他匆匆說了兩句，便和他爹爹壹起去尋那天禪廢寺。深夜荒山，要找壹座古寺雖非易事，但卻畢竟被他們找到了。
　　他們看到了昏黃燈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於是他們全力展動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們聽到壹聲急喘，兩聲嬌呼，接著壹陣哀哀的痛哭……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劍在夜色中出現。
　　多臂神劍壹見面就急急問道：“有沒有發現什麽？”
　　多臂神劍濃眉壹皺，八步趕蟬，高大的身形，接連幾個起落，倏然掠上殿階，閃目內望。
　　只見昏黃的燈光下，卓長卿、溫瑾呆呆地相對而立，兩個著紅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們之間，卻見那紅衣娘娘溫如玉之屍身，仍和她生前壹樣，冰冷枯瘦。
　　他們似乎誰也沒有註意到雲氏父子突然現身，雲氏父子兩人也都沒有去驚動他們。
　　靜寂之中，突聽“當”的壹聲，溫如玉枯瘦的手掌緩緩伸開、僵硬——手中卻落下壹枚金色圓筒，緩緩滾到雲中程腳邊。
　　他俯身拾了起來，面色不禁為之壹變，因為他認得這便是江湖中人聞名喪膽的五雲烘日透心針。他仔細地看了半晌，旋開後面的筒蓋，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針，於是他不禁又為之暗嘆壹聲。他深知這壹筒金針溫如玉若是發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別人，他也深知溫如玉為什麽沒有發的緣故。
　　卓長卿呆呆地望著地上這具屍體，這具屍體是他和溫瑾所欲殺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絲毫沒有勝利的愉快，更沒有殺敵後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還要沈重！
　　這為的是什麽，他無法解釋，也不願解釋。
　　溫瑾呢，溫瑾的心情……突然，腿股之間連中五針的萬妙真君尹凡，竟然蘇醒過來。他輕微地呻吟壹下，轉側壹下，掙紮著擡起頭來，呻吟著道：“妳們……終於……報了仇了……好極……好極。”
　　卓長卿、溫瑾壹齊轉回目光。
　　壹絲苦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緊咬壹陣牙關，又自呻吟著道：“奇怪麽，我竟然還沒有死……因為……因為我還有壹件秘密未曾說出，妳們……妳們……可要聽麽？……”
　　雲中程心頭壹跳，只聽他又道：“這秘密關系著……關系著妳壹生的命運，但……但卻只有我壹人知道……妳們若想聽，就……就快些設法替我治好傷……”
　　卓長卿、溫瑾對望壹眼，微壹遲疑，哪知雲中程突然大喝壹聲：“難道妳臨死還要騙人麽？”
　　倏然飛起壹腳，直踢得尹凡慘呼壹聲，吐血而亡。他心中縱然還有許多奸計，卻再也無法使出了。
　　雲中程暗中壹嘆，自語著道：“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永遠不會再有人傷害他們的幸福了。”
　　多臂神劍濃眉壹皺，道：“中程，妳在說什麽？”
　　雲中程長長吐了口氣，道：“我在說卓伯伯英靈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雲謙呆了壹呆，雙目圓睜，閃閃的目光中，突地流下兩滴淚來。卓長卿只覺心情壹陣激動，眼瞼壹合壹張，忍不住兩滴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溫瑾望了望猶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玲、小瓊，心中壹陣熱血上湧，突地伏到地上，放聲痛哭起來。雲中程道：“真奇怪，妳們怎麽哭起來了？”
　　壹伸手壹拭眼瞼，眼中卻也已滿含淚珠。
　　然而，他們的淚珠卻都是晶瑩而可貴的，就正如明亮的珍珠壹樣。木立流淚的卓長卿，突然覺得肩頭壹陣溫暖，壹只纖纖玉手，送來壹條粉紅的手帕。他伸手接過，回首望去，卻正好望著溫瑾那壹雙含情脈脈的秋波。
　　秋波如水，燈光如夢。誰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時爬上地平線，於是東方壹道金黃的陽光，沖破沈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與月，也俱在這絢爛的陽光下消失無蹤。
　　【完】
　　共計494985字節
　　古龍《大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