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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大沙漠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二十五回 花海迷魂
  胡鐵花正在喃喃笑道:“若是承認混蛋就有酒喝,我每天承認壹次也沒關系。”
  他正想將酒往肚子灌,誰知琵琶公主壹把又將酒瓶搶了過去,道:“我已改變主意,酒不能給妳喝了。”
  胡鐵花瞪眼道:“妳……妳主意不嫌改變得太快了麽?”
  琵琶公主道:“這些東西全是老臭蟲的,是不是?”
  胡鐵花失笑道:“睡鞋和肚兜卻是死公雞的,妳可千萬別吃醋,妳壹吃醋,我就沒得喝了。”
  琵琶公主嘆了口氣,道:“我不是這意思……妳想,這些東西老臭蟲始終都帶在身上,但現在卻將之深深埋在地下……”
  胡鐵花截口道:“那只因他已易容改扮,若將這些東西藏在身上,怕泄漏了身份。”
  琵琶公主道:“但妳再想想,這些東西藏在他身上,別人又怎會發覺呢?除非他明知此行有被別人抓住的危險。”
  胡鐵花臉色立刻變了,道:“不錯,我果然不能再喝酒了,若非他們明知此行十分兇險,死公雞絕不會將這些見不得人的貼身之物拿出來的。”
  琵琶公主嘆道:“正是如此。”
  胡鐵花打著自己的腦袋,道:“女人果然比男人細心,這麽重要的問題,我竟會沒有想到。”
  琵琶公主幽幽道:“這也不是女人比男人細心,只不過因為女人對她所喜歡的人,總是特別關心而已。”
  胡鐵花跳了起來,取出那“極樂之星”塞入琵琶公主的手中,道:“這就是極樂之星,妳快送回去吧!”
  琵琶公主道:“妳呢?”
  胡鐵花道:“我壹定得要先去找老臭蟲。”
  琵琶公主道:“但妳已答應過王妃將此物送回去。”
  胡鐵花跺腳道:“不錯,我還答應了她許多事,但我既已知道老臭蟲和死公雞有了危險,天大的事,都只好先放在壹邊。”
  琵琶公主眼波閃動,垂首道:“妳我既已知道他有危險,我難道還能放心走開麽?”
  胡鐵花怔了怔,道:“妳也要跟我去?”
  琵琶公主道:“嗯!”
  胡鐵花道:“那麽……這極樂之星呢?”
  琵琶公主道:“妳自己說過,天大的事都可先放在壹邊的,是麽?”
  胡鐵花想了想,剛想點頭,忽又搖頭道:“不行,我不能帶妳去。”
  琵琶公主道:“為什麽?”
  胡鐵花道:“此行既然十分兇險,妳卻是個嬌滴滴的大姑娘,萬壹有什麽……”
  琵琶公主大聲截口道:“妳莫忘了,這裏是沙漠,在這裏我比妳要有用得多,何況,就算妳真不帶我去,我還是要跟著妳的。”
  胡鐵花又揉起鼻子來,苦笑道:“沒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雞犬不寧,這話可真是壹點也不錯。”
  這裏是壹片巖石,大大小小,各色各樣,千奇百怪的巖石,大的如石峰排雲,高入雲霄,直插入穹蒼中,小的也高有數十丈,如太古洪荒時的惡龍怪獸,靜靜地蹲踞在那裏,等著將全人類俱都吞噬。
  這裏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盡頭,簡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盡頭,再往前走,便要跌入萬劫不覆的深淵中。
  黎明時,“鬼船”已駛到這裏。
  從船窗中望出去,只見前面俱是石峰,無邊無際,再也難往前走,眼見著這艘船竟似要往石峰上撞了過去。
  楚留香縱然鎮定,也不禁吃了壹驚,但見前面壹座高插入雲的怪石奇峰,已如洪荒惡獸般迎面撲了過來。
  誰知船行壹折,竟緩緩滑入了石峰群中。
  楚留香嘆了口氣,暗道:“好險惡的所在,這裏只怕就是石觀音的根據地了。”
  壹念至此,正是又驚又喜。
  只覺船已漸漸停下,停在壹處石坳中。
  那白衣人冷冷道:“妳們兩條腿還能動麽?”
  其實她明知楚留香等人的真氣雖已被石觀音的獨門截穴手法封鎖,但行動言語並沒有什麽妨礙。
  楚留香靜靜地瞧著她,也不說話。
  白衣人道:“妳們兩條腿若還能動,就下去吧!”
  楚留香仍是出神地瞧著她,還是不說話。
  白衣人怒道:“妳可是想我挖出妳的眼睛來麽?”
  楚留香這才笑了笑,道:“姑娘方才是為了要讓別人認為姑娘就是石夫人,所以才蒙起臉來,但在下等既已知道姑娘並非石夫人,姑娘為何還不……”
  白衣人忽然大笑起來,笑聲竟是說不出的淒厲,厲聲道:“妳可是想瞧瞧我的臉?”
  楚留香微笑道:“久聞石夫人門下俱是國色天香,姑娘若肯讓在下壹睹風采,在下雖死,也算對得住自己的這雙眼睛了。”
  姬冰雁暗笑忖道:“原來他又想用‘美男計’了,但妳無論怎麽樣花言巧語,她難道還會放了妳不成?”
  只聽白衣人厲聲狂笑道:“國色天香……好,我就讓妳瞧瞧我的國色天香。”
  她的手抓起蒙面絲巾,楚留香的笑容立刻凝結住。
  這哪裏是人的臉,這簡直是魔鬼的容貌。
  楚留香再也想不到這體態如此輕盈,風姿如此綽約的少女,壹張臉竟是如此猙獰,如此可怕。
  他忽又想起,那任夫人秋靈素的壹張臉,也是這樣子的,難道石觀音也為了嫉妒這少女的顏色,是以也將她的容顏毀了?
  只聽這少女厲聲笑道:“現在妳瞧見了麽?妳的眼福可真不淺,以後妳也壹定要記住,曲無容乃是世上最醜的女人,再沒有別人比得上。”
  楚留香卻微微壹笑,道:“容貌美醜,只在人們壹念之中,姑娘若非絕代風華,容貌又怎會被人所毀,姑娘既然本是風華絕代,形貌被毀又有何妨……只因別人縱能毀得姑娘的形貌,但姑娘的風骨自在,卻是誰也毀不去的。”
  曲無容默然半晌,忽又厲聲叱道:“下去,下去……這裏不是妳多話的地方。”
  楚留香壹揖而行,壹點紅走在最後。
  壹點紅走到曲無容前面,忽然頓住腳步,道:“妳不醜,妳很美。”
  他雖只說了短短六個字,但這六個字自他這樣的人口中說出來,卻當真比別人的千言萬語都有力量。
  曲無容似也想不到這從未說過壹個字的人,竟會忽然說出這句話來,她身子竟似微微壹震道:“妳……妳說什麽?”
  壹點紅卻再也不肯多說壹個字,大步走了下去。
  曲無容出神地瞧著他,深邃冷漠如井水般的眼波,竟似已被投入了壹粒石子,而生出了壹片片漣漪。
  石峰中竟有條小路,蜿蜒曲折,如羊腸盤旋。
  押著楚留香等人的壹條大漢,向曲無容躬身道:“是否此刻就紮起他們的眼睛來?”
  曲無容已恢復了冷漠鎮定,冷冷道:“用不著費事,這秘谷鬼徑,我就算再帶他們走幾次,他們也無法辨出方向的……普天之下,無論誰到了這裏,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
  她最後幾句話,自然是向楚留香等人說的了。
  楚留香壹笑道:“真的麽?”
  曲無容冷冷道:“妳要想出去,除非被擡出去。”
  其實楚留香也已隱約看出,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力,其中道路盤旋,竟隱含生克變化之理,正如諸葛武侯的八陣圖壹般,除了盡人力之極致外,還加以天道之威,當真是鬼斧神工,人所難測。
  風,卷起了黃沙,彌漫在狹谷間,更平添了壹種淒秘詭譎之意,兩山夾立,天僅壹線。人行在狹谷間但見黃沙,卻連天也瞧不見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好險惡的地勢,其實石夫人本用不著再費這麽多心力,擺下這陣式的。”
  曲無容淡淡道:“這裏已算險惡了麽?……真正險惡的地方,還沒有到哩!”
  楚留香忍不住問道:“在哪裏?”
  曲無容卻不再答話,當先領路而行,只見她東轉西折,走得似乎十分容易,並沒有什麽艱難兇險之處。
  但楚留香卻知道,若非有她帶路,就算走上壹年,走到妳生命終結時,只怕還是在原地未動。
  這時彌漫的黃沙中,突然出現了三五人影,似乎正拿著帚把在掃地,他們的動作是那麽緩慢,卻又是那麽有規律,看來就像是壹群沒有生命的傀儡,像是自古以來,就在那裏掃著地,壹直要掃到世界的末日。
  走到近前,楚留香竟赫然發現,這些卑賤的奴隸們,雖然蓬頭褸衣,竟無壹不是絕世的美男子。
  只不過他們的面上滿是癡呆迷惘之色,目中也早已失去了生命的光輝,看來不但已忘去了自己的身世,簡直已忘記自己是個人了。
  但楚留香卻知道,像這樣的美男子,昔日必定都有著壹段輝煌的往事,有他們自己的歡樂和榮譽。
  他們現在卻已完全麻木,但必定還有許多人沒有忘記他們,仍在為他們相思,為他們流淚。
  楚留香忽然想起“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這句淒惻的詩句,心裏更不禁為之黯然。
  若沒有悲天憫人的心腸,又怎配做英雄俠士?
  但這些人卻只是在掃地,不停地在掃著地,似乎他們本就是為了掃地而生,為了掃地而活。
  除了掃地外,他們竟似已忘了生命中還有別的事。
  楚留香忍不住拍了拍其中壹人的肩頭,道:“朋友,妳為何不坐下來歇息歇息?”
  那人擡起頭,只茫然瞧了他壹眼,立刻又低下頭開始掃地,道:“不歇息。”
  楚留香笑道:“朋友,妳難道喜歡掃地麽?”
  那人頭也不擡,道:“喜歡。”
  楚留香怔了怔,長嘆道:“但這裏地上的沙子,是永遠也掃不完的。”
  那人道:“我掃的不是沙子。”
  楚留香道:“是什麽?”
  那人想了想,道:“是死人的骨頭。”
  楚留香笑道:“但這裏並沒有死人的骨頭。”
  那人又擡起頭望著他,嘴角忽然露出壹絲可怕的微笑,緩緩道:“現在雖沒有,立刻就會有的。”
  也不知怎地,楚留香心裏竟忽然有壹股寒意升起,他本想再問這人許多話,問他究竟是什麽人?問他怎會變成這模樣?
  但他忽又發覺自己根本不需要問的。
  他似已從這人身上,瞧出了“石駝”的影子;除了面貌有些不同外,這人和石駝又有什麽兩樣?
  他們俱已忘記了過去,忘記了壹切,他們的軀殼雖存,生命卻已死,只不過是壹具能走動的死屍而已。
  他們早已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石觀音。
  楚留香但覺手腳有些發冷,暗中嘆息忖道:“石觀音,石觀音,妳真有這麽大的魔力嗎?”
  走了也不知多久,風中忽然傳來壹陣陣甜蜜的花香。
  這花香不是牡丹,不是玫瑰,也不是梅,不是菊……這花香甜蜜得竟非世間所有,而似來自天上。
  氣溫卻越來越暖,簡直近於燠熱,這整個山谷,竟似已變得壹股洪爐,要煉出人們的靈魂。
  但再走片刻後,山谷卻豁然開朗。
  萬峰合抱間,竟是壹片花海,放眼望去,但見天地間仿佛已被鮮花充滿,卻連楚留香也認不出這些花究竟是什麽花?
  他只覺這些花無比的鮮艷,無比的美麗,忍不住嘆道:“想不到荒漠之中,竟有這樣的花海。”
  曲無容冷冷道:“此花本非凡俗之人所能夢想。”
  楚留香笑道:“這花種難道是來自天上的?”
  曲無容竟點頭道:“正是來自天上的。”
  楚留香瞧了姬冰雁壹眼,笑道:“如此說來,咱們的眼福倒真不淺了。”
  姬冰雁沒有說話。
  他此刻只覺得腳發軟,眼前發暈,整個人竟已昏昏欲睡,那情況仿佛醉酒,卻又比醉酒甜蜜得多。
  姬冰雁終於發覺這花香中有古怪了,但此刻發覺卻已太遲,楚留香還在說話,姬冰雁暗暗忖道:“到底是他的功力深,定力強……”
  只聽楚留香道:“姑娘方才說真正兇險處還未到,現在只怕已到了吧?”
  曲無容默然半晌,緩緩道:“妳認為這裏很兇險?”
  楚留香微笑道:“特別美麗的事物中,往往都隱藏著兇險,特別甜蜜的香氣中,往往都有毒……”
  話未說完,他的人忽然軟軟地倒了下去。
  姬冰雁只有在暗中苦笑,道:“原來他也並非我想像中那麽高明。”再瞧壹點紅,那雙冷漠堅定的眼睛,也開始迷亂。
  姬冰雁像是又回到孩子時,做了場夢,只因唯有在孩子時做的夢才會如此舒適,如此甜蜜。
  他醒來時,發覺自己已在壹間夢境般美麗的屋子裏,曲無容就坐在對面,出神地瞧著。
  但她瞧的卻非姬冰雁,而是壹點紅,她瞧得竟是那般出神,竟沒有發現姬冰雁已醒來在瞧著她。
  姬冰雁瞧見她這雙癡癡的眼睛,心裏又是吃驚,又覺有趣,暗道:“這醜丫頭難道已愛上了這石頭人?”
  等到壹點紅醒來時,曲無容立刻避開了目光,但壹點紅的眼睛卻開始在瞪著她,姬冰雁更覺得有趣了。
  只可惜楚留香什麽也沒有瞧見。
  他還是暈暈迷迷的,有時還在發著囈語,屋子裏又有兩個少女走了進來,其中壹人黃衣黃裙,瞧著他笑道:“這就是傳說中那英俊的強盜,最瀟灑的流氓麽?”
  另壹人絳衣繡履,笑嘻嘻道:“傳說中只怕將他說得太厲害了,他若真有那麽厲害,此刻怎會躺在這裏?”
  黃衣少女笑道:“但他看來卻比傳說中還更迷人,難怪有許多女孩子生怕他不去偷自己家裏的東西,為的只不過是想見他壹面而已。”
  被女孩子稱醜,只怕是天下最令人愉快的事了——但這女孩子若是太醜,這種愉快也免不了要大大打個折扣。
  這兩個少女衣裳穿得漂亮,面貌卻實在不敢恭維,所以楚留香盡管醒了,卻也打不起精神來,只在暗中苦笑忖道:“幸好妳們容貌平凡,才不致和曲無容壹樣遭毀容之痛,我常聽人說醜人總比較有福氣,現在才知道這句話真不錯。”
  壹念及此,他忍不住向她們微微壹笑。
  那黃衣少女壹張平凡的臉,忽然變得有了光采,本來很自然的表情,也忽然裝作忸怩起來。
  那絳衣少女壹直不停的笑,似乎再也沒法子停止。
  曲無容皺了皺眉,扭頭走了出去。
  黃衣少女撇了撇嘴,啐道:“醜丫頭,知道自己被人喜歡,就故意做出這副假道學的樣子……哼!妳看不慣我們,我們還看不慣妳哩!”
  楚留香眼珠子壹轉,故意壓低聲音,道:“姑娘說話最好小聲些,莫要被她聽見了。”
  黃衣少女冷笑道:“聽見了又怎樣?”
  楚留香道:“以在下看來,那位曲姑娘似乎是這裏的大人物,兩位姑娘看來都入門不久,若是得罪了她,豈非大是不便?”
  黃衣少女瞪了瞪眼睛,忽又嫣然笑道:“妳用不著替我們擔心,師傅對徒弟倒全都壹視同仁,我們不怕她。”
  絳衣少女吃吃笑道:“只要妳對我們好,我們也壹樣有法子可以讓妳在這裏過得舒服些的。”
  楚留香目光凝註著她,忽然長嘆了口氣。
  絳衣少女道:“妳嘆什麽氣?”
  楚留香嘆道:“只可惜在下全身壹絲氣力也沒有,否則……”
  他悠悠頓住了語聲,直視著她們的眼睛。
  絳衣少女壹張臉漸漸紅了起來,輕咬著嘴唇,緩緩道:“妳不用著急,總有壹天……”
  楚留香悠悠笑道:“妳難道不著急麽?”
  絳衣少女格格笑道:“妳呀……果然名不虛傳,是個又可惡、又可愛的風流賊。”
  楚留香嘆道:“我真不懂自己中的究竟是什麽迷藥,怎地如此厲害?”
  他忽又頓住語聲,苦笑道:“兩位姑娘想必也不會知道那是什麽迷藥的,我方才本該問問那位姑娘才是。”
  壹點紅早已閉起眼睛,姬冰雁卻已懂得楚留香的意思了,只見這兩位姑娘的臉果然已被激得發紅。
  絳衣少女冷笑道:“妳以為只有她知道?”
  楚留香笑道:“姑娘們難道也知道麽?”
  黃衣少女忽然發覺楚留香的壹雙眼睛總在瞧著她的同伴,很久都沒有向自己這邊瞧過來了。
  她立刻搶著道:“妳可瞧見那些花麽?”
  楚留香嘆道:“在下若是沒有瞧見,此刻又怎會變成如此模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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