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至少沒有白來

　　天上兩位長生者的對話，潘龍自然是聽不到的。
　　他回到地面之後，看著南夏城的百姓漸漸從慌亂之中恢復，卻還是各自奔跑回家，不敢留在外面，原本繁華的城市壹下子變得空蕩蕩的，街市仿佛鬼域壹般，不由得心中感慨。
　　“難怪那些正派高手們，都喜歡到荒野之中去打。強者交鋒，太容易牽連無辜了！”
　　他和蒼家的三位高手已經算是刻意在避免殃及無辜了，就算是之前三人偷襲他，也刻意避開了附近的無關人等。後來他們更是去天上戰鬥，距離地面至少二百丈以上。
　　二百丈的距離真的已經不算近了，但這個距離卻依然還是不夠遠。
　　雖然他們之前戰鬥的時候，對地面沒有半點影響，可當潘龍展開金烏離火旗，放出這面寶旗漫長歲月裏面積累的太陽火焰，頓時就把南夏城也籠罩在了攻擊範圍裏面。
　　若非當時潘龍努力扭轉了攻擊方向，只怕那條通天徹地的火柱，便要轟在南夏城之中！
　　當然，從後來的情況看，估計“醉仙”陳彥早已在暗中保護，避免雙方的戰鬥波及無辜。就算這條火柱真的轟下去，他也必定能夠擋得住，不至於把幾條街甚至小半個南夏城都給燒成壹片火海。
　　但回想剛才驚心動魄的壹幕，潘龍依然有些後怕。
　　“要是那壹下轟下去……這南夏城的百姓，未免就太冤枉了！”
　　想到這裏，他突然意識到壹件事。
　　自己這祖傳的大反賊，真的適合在京畿之地久居嗎？
　　若是某天自己的身份泄露，在這裏跟大夏皇朝的高手們動起手來，只怕壹轉眼就是生靈塗炭，都不知道會死多少人！
　　當初老師畢靈空刻意將帝蒼穹引到荒野之中伏擊，既是為了確保成功，應該也有避免誤傷太多的原因吧？
　　若是他們在神都這壹帶交手，帝蒼穹全力以赴的時候，就連遠遠觀戰的他都感覺血氣震動，需要用真氣鎮壓血氣，才能避免被影響。要是附近有普通人，絕對第壹時間就被吸幹鮮血，變成了壹具幹屍。
　　假如當初畢靈空和帝蒼穹在神都全力壹戰，怕是東南西北四座衛星城的居民全都成了幹屍……那場面，嘖嘖。
　　潘龍想著這些事情，坐在空蕩蕩的客棧大廳裏面，搖頭嘆氣。
　　這時，他聽到了古溫的聲音：“妳以壹敵三，殺了著名的‘神行饕餮’，打得蒼家老祖和清虛道人落荒而逃，可以說壹戰就奠定了自己在真人層次裏面近乎絕頂，甚至已經可以比肩天人宗師的地位。理應高興才是，為什麽要嘆氣？”
　　潘龍壹楞，左右找了找，才發現古溫不知何時已經把小車推到了客棧裏面來，正像極少數驚魂未定卻暫時無法回家的人壹樣，躲在角落裏面瑟瑟發抖。
　　奇怪的是，明明大家可以算是近在咫尺，他剛才偏偏居然就沒看見！
　　墨家高人的本領，果然神妙莫測！
　　難怪朝廷派出那麽多的人手追查百家余孽，卻直到現在也沒什麽像樣的收獲。
　　他想了想，用傳音之法說：“我只是覺得，高手交鋒，太容易殃及無辜了。”
　　“本來就是如此。所以才有‘兵者不祥之物’的說法。但即便會殃及無辜，該戰鬥的時候依然要戰鬥。因為當妳選擇戰鬥的時候，妳所要戰鬥的理由，必定比‘殃及無辜’更加重要。”
　　“……當真如此？”
　　“妳若是沒有這樣的決心，那不如隱居山林，永遠都不要踏入紅塵算了。”
　　潘龍嘆了口氣，苦笑壹聲，沒有再說什麽。
　　他這壹戰，往大裏說，是為了維護變法；但歸根究底，其實不過就是想要幫自己欣賞的蒼淵完成壹段姻緣罷了。
　　壹個人的姻緣，真的比這南夏城的百姓更加重要？
　　（若我剛才退壹步，只堅持帶走白映玄，蒼家老祖應該會點頭吧？）
　　（那樣的話，是不是就能夠避免南夏城的這場危機？）
　　（蒼淵的婚事肯定是泡湯了，但只要白映玄不死，他們日後總有相間之日。蒼家老祖總不能長生不死，蒼淵也總有成為蒼家家主的那壹天。到時候，他們依然可以……）
　　他默默思考著，越想越覺得自己剛才的選擇有問題，不該那麽強硬。更覺得心情越來越低落，精神也越來越差。
　　就在胡思亂想之際，突然心中壹動，蘭陵況的聲音響了起來。
　　“天下最重要的東西，不在外，而在內；不在物，而在我。‘我’是壹切思想和意誌的根本，壹個強者，必須堅持他的自我，堅持他的意誌，堅持他的立場。因為若是他不能堅持，就會變得和草木壹樣腐朽，再也沒有任何前進的機會。所以，‘繩律天下、我律蒼生’並非要把自己的利益淩駕於天地萬物之上，而是要堅持自己的意誌，堅信自己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絕不動搖！”
　　然後，他自己的聲音響起。
　　“可如果我自己犯了錯呢？”
　　“人生在世，總是會犯錯。犯了錯，改正就好。”
　　“那又怎麽談得上‘堅持自己的意誌’呢？”
　　“堅持自己的意誌，並不是死不認錯。只是說，妳要預設自己是正確的，只有在確鑿無疑的事實面前，才確認錯誤，進而改正。”
　　“哈哈，妳看，這家夥詞窮了！”老師的聲音響起來，“我跟妳說，他當年靠著這套謬論坑了不少人。結果等到問題出現的時候，他自己也壹臉茫然，最後消沈地縮在廣陵書院，幾百年都沒有出門……沒臉見人啊！”
　　“天底下沒有絕對不會錯的理論。”蘭陵況說，“如果不預設自己是正確的，那怎麽能立身處世呢？難道要學道門中人，嘴上說著‘逍遙’，其實就是躲在紅塵之外當個逃兵？”
　　“妳跟我爭論有什麽用？跟妳那些走火入魔死掉的，乃至於拔劍抹了脖子的學生們說啊！”老師的話音裏面頗有惡意，“我們儒門當年好歹是被人圍剿才覆滅的，妳們法家可是天下無敵然後自己滅亡的，比我們有面子多了！”
　　蘭陵況的聲音頓時就低沈下去，透出許多無奈和痛苦：“人生於天地之間，總歸不是圓滿之物。人如此，理論也如此。但如果不堅持自己的正確，又怎麽能夠自立？這個問題，夫子當年也沒能回答我啊！”
　　“夫子說，君子要謹言慎行、敏銳好學、註意觀察和思考，發現自己有錯誤的苗頭，就要停下來好好考慮，想清楚了再去做——不是挺好的嗎？”
　　“得了！夫子他坐在講壇上講課，當然可以這麽慢悠悠地說。可人生之中種種際遇、各種機緣和危險……哪裏來得及慢慢觀察和思考！就算是他自己，敵人壹劍刺來的時候，難不成他還先考慮‘我跟他誰對誰錯’不成？”
　　“我只是壹只鳥，妳沒必要跟壹只鳥爭論。”老師的話音輕松而愉快，“夫子和妳都是合道長生的人，只要妳慢慢等待，總歸會等到夫子回歸人間的時候。到時候妳再跟他討論吧。我現在就是告訴學生，妳那套看上去似乎很好，但其實壹點也不靠譜！”
　　“從道理來說，我這壹套理論明明比夫子說的那些合理得多！”
　　“呵呵。”
　　潘龍慢慢睜開眼睛，眼中滿是深深的思索之色。
　　剛才，他回憶起了前些天在“世外樓”之時，老師和蘭陵況的壹段爭論。
　　當時雙方就法家的根本心法之壹“繩律天下”的對錯討論了壹番，最後就勝負來說，應該算是老師占了上風。但他捫心自問，卻覺得蘭陵況說得很有道理。
　　如果不能默認自己是正確的，那該如何立身處世？
　　這個問題，老師並沒有回答。
　　而現在，他就要面對這個問題。
　　（如果我默認自己是正確的，那麽就算可能殃及無辜，該打的還是要打。因為我的退讓，會讓那些習慣於欺壓百姓的人得勢，他們得到了優勢，必定又要禍害更多的人。）
　　（所以，從法家心法來說，堅持自己的信念，就不能顧慮太多。哪怕是會殃及無辜，也是壹樣！）
　　（但從儒家心法來說，仁愛之心才是壹個人的立身之本。我之所以行俠仗義，就是因為我有仁愛之心。如果我為了行俠仗義，連仁愛之心都舍棄了，那豈不是本末倒置？）
　　（這兩種想法各有各的道理，我該選擇哪壹個呢？）
　　他思考了許久，始終得不到壹個能讓自己滿意的答案。
　　時間壹點壹點過去，太陽漸漸偏西。等到日頭快要落山的時候，蒼淵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來，看到他坐在這裏，壹把抱住了他。
　　“潘兄！多謝！多謝了！”
　　潘龍這才回過神，詫異地看著他。
　　剛才那短短的壹個多時辰的思考，對他來說卻猶如過了許久壹般，壹時間，連思緒都有些遲緩。
　　“我家老祖已經答應了我的婚事！”蒼淵興高采烈地說，“他說‘妳這混小子，瞎得厲害。可瞎子偏偏卻有好運氣，竟然讓妳碰上了壹位靠譜的朋友。妳的婚事，自己做主吧’……潘兄，這都是妳的功勞啊！”
　　潘龍頓時明白了蒼家老祖的意思，搖搖頭，說：“如果不是妳自己堅持，也不會有這樣的結果。我只能算是順水推舟罷了。”
　　他將剛才那些紛亂的思緒暫且拋開，看著蒼淵那歡喜得幾乎要跳起來的模樣，心情也漸漸平復下來。
　　無論如何，至少幫助蒼淵完成這段姻緣，應該是沒做錯！
　　蒼淵說了幾句，便壹步三跳地沖上樓，去找白映玄報喜了。他本是個彬彬有禮的人，此刻卻連女賓層也闖了進去。
　　很快，樓上傳來了白映玄的驚呼，傳來了二人的交談，傳來了歡喜的笑聲。
　　過了壹會兒，蒼淵和白映玄從樓上下來，要向潘龍道謝。
　　但他們卻沒有見到潘龍，只看到角落那張桌子上，用茶水寫了“我去也”三個字。
　　“潘兄真是瀟灑之人！”蒼淵由衷感嘆，“來得瀟灑，走得瀟灑。他這個人，就像是先賢所說的那樣，乘著壹艘沒有系繩子的船，在紅塵之中自由自在地到處遊蕩——真是太讓人羨慕了！”
　　“潘大俠固然灑脫，但妳這樣為蒼生疾苦天天辛勞，卻更加讓人敬佩！”白映玄說，“也許有的人欣賞這種仗劍天下的遊俠，但我卻更加喜歡背負天下的行者。”
　　蒼淵咧嘴大笑，喜不自禁。
　　“映玄，這幾天朝廷秋闈，壹應民政都暫停辦理。等秋闈結束，又是賞月大典——八月十六，咱們就成親！”
　　白映玄點頭，笑得有些羞澀。
　　蒼淵又說：“不過……八月十六還是太遲了壹點。不如我們先去遠處的城鎮，把戶籍的事情給辦了，如何？”
　　“妾身都聽郎君的。”白映玄低聲說。
　　蒼淵笑得越發開心，就像是壹只快活的羚羊，在荒野裏面肆意奔跑。
　　而這個時候，潘龍卻已經離開了南夏城。
　　“京畿之地雖然繁華，但其實並不適合我。”他打扮得如同壹個尋常的行路人，默默走在路上，“這裏人太多，各種各樣的糾紛太多，我留在這裏，只是徒然招惹各種麻煩，亂了自己的心緒而已。”
　　“我這樣的人，還是適合在民間遊蕩。遠離政治，遠離那些讓人難以選擇的事情……至少，在我能夠想通之前，離它們越遠越好。”
　　“暫且離開吧，等中秋賞月大會的時候，再來湊個熱鬧好了。”
　　“這不是逃避，而是謹慎。”
　　說到這裏，他突然微微壹笑，想起了剛才蒼淵的笑容。
　　“不管怎麽說，我這壹趟來，至少促成了壹樁姻緣。蒼淵這人不錯，白映玄也是個不錯的女人，兩人能夠百年好合，總歸是讓人高興的結局。”
　　“能夠改變命運，把壞事變成好事，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這壹趟就沒有白來。”
　　“人生在世，要是每壹次都能有這樣的結果，那其實也就沒必要考慮那麽多了……”
　　“唉！但願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