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瀚海雄風 by 梁羽生
2018-5-27 06:02
第十壹回 相見爭如仍不見 多情卻似總無情
楊婉做夢也想不到“孟明霞”突然對她襲擊,大驚之下,只好和衣壹滾,“呼”的壹聲,飛爪從她頭頂掠過。楊婉用的是“燕青十八翻”的身法,在地上接連打了幾個滾才避開的。男人在地上打滾還不怎麽,壹個少女被迫使用這種身法,可就顯得十分狼狽了。
楊婉大怒,壹個“鯉魚打挺”跳起,寶劍已是出鞘,說時遲,那時快,那紅衣少女的飛爪又已來到。
楊婉喝道:“孟明霞,妳怎可這樣不講道理!”“鐺”的壹聲,寶劍削出,紅衣少女的飛爪損了壹個缺口,火星蓬飛。紅衣少女也不禁吃了壹驚,叫道:“妳識得孟明霞麽?”
李思南急忙在龍剛的人中壹掐,這是急救的方法,龍剛醒了過來,叫道:“師妹,住手,他們是我的恩人!”
紅衣少女這才知道誤會,收了飛爪,向楊婉賠了個禮,說道:“我在路上得知師兄遭受圍攻的消息,趕到這兒,看見師兄這個樣子,只以為他已是遭了妳們的毒手。姐姐,妳莫見怪。”
楊婉道:“好在我也並沒受傷,妳快去看妳的師兄吧。”心裏可是很不高興,想道:“縱是出於誤會,妳也不該不問青紅皂白。”
殊不知這個紅衣女子乃是自小在綠林中長大的,性格和楊婉自是大不相同。她做事素來當機立斷,由於誤會李、楊是殺害她師兄的敵人,是以她必須先抓住壹個人,以便各個擊破。如果換了李思南,設身處地,也會這樣做的。
龍剛緩過口氣,興奮的情緒著他,說話的聲音也比較響亮了:“這位是李公子李思南。”紅衣少女怔了壹怔,道:“妳就是李思南?”李思南道:“姑娘想必也是從孟大俠那兒聽過我的名字吧?不錯,我就是李思南,但卻不是‘為虎作悵’的李思南。”
龍剛道:“起初我也頗有誤會,如今方才明白李公子確實是個好人。”紅衣女子點壹點頭,笑道:“妳不說我也知道,孟姑娘相信得過的人怎會不是好人?”
龍剛掉過頭來看著楊婉,說道:“這位是——”想要介紹楊婉,但楊婉並未和他通過姓名,龍剛說到壹半,這才驀然省起自己也還未知道她的名字。
楊婉淡淡說道:“我姓楊,單名壹個婉字。”紅衣女子又是壹怔,心裏想道:“原來他們不是兄妹。”
楊婉從她驚愕的面色可以猜想得到她在想些什麽,心裏不覺有了幾分酸溜溜的味道,暗自尋思:“孟明霞不知和她說了些什麽?她壹定以為南哥是孟明霞的情人,而我卻是插在他們之中搶了南哥的壞人了。”楊婉自己覺得是受了委屈,雖然沒有發作,但對這紅衣女子卻是不知不覺地更冷淡了。
紅衣少女不知是否覺察,但卻似毫不在意,叫了壹聲“楊姐姐”,說道:“小妹姓屠,單名壹個鳳字。多謝妳們救了我的師兄。”
龍剛道:“我的師父就是她的爹爹。”李思南這才知道,原來這個紅衣少女正是屠百城的女兒,心想:“怪不得她有這樣好的本領。”
屠鳳無暇和李、楊二人敘話,互通姓名之後,就走到師兄身邊,說道:“二師哥,妳傷得如何?我給妳看看。”
龍剛苦笑道:“師妹,妳不必費神了,我不成啦。殺妳爹爹的仇人是陽天雷。”
屠鳳道:“是誰傷了妳的,我給妳報仇!”
龍剛道:“我已經親手報仇了。”指壹指榮彩的屍體,說道:“妳認得他吧?他是陽天雷的大弟子,我已經用師父的毒龍鏢把他殺了。”
楊婉是個細心的人,發現龍剛的說話有很大的破綻,心裏想道:“他是在受了重傷之後,才碰上榮彩的。起初他還不知道他是誰呢,是這姓榮的和我們交手之後,他才看出他的家數來歷。奇怪,他為什麽要對師妹說謊?”
心念未已,只聽得屠鳳已在說道:“我不相信,榮彩有多大的本領,怎能給妳以致命之傷?”
龍剛道:“我是給他們圍攻的。”
屠鳳半信半疑,說道:“我給妳救治,我帶有專治內傷的小還丹。”
說話之際屠鳳的壹只手已經搭上了龍剛的脈門,給他細察傷勢。龍剛掙紮著說道:“傷是醫不好的,妳、妳——”
屠鳳道:“醫不好我也要看,我壹定要知道誰是妳的仇人!”龍剛不想給她檢查傷勢,屠鳳卻是非看不可,而且面上露出非常古怪的神色,似是惶惑,又似驚慌,驚慌惶惑之中還帶著幾分憂憤。此時連李思南也是大為驚愕,隱隱感到事情走有蹊蹺了。
龍剛掙紮不過,嘆口氣道:“這仇是不能報的,師妹,妳忘記了這件事吧!”
屠鳳面色啊地變得蒼白如紙,叫道:“原來是我的哥哥給妳以致命之傷!他是在半個月前用毒掌傷了妳的,此時方始發作!他、他為什麽要對妳下此毒手!”
龍剛苦笑道:“除非是妳爹爹復生,天下無人能夠解妳哥哥的毒掌,所以,妳是不必費神了。我身上有壹封信,是三師弟給妳的。妳拿去吧。”他並沒有回答師妹的問題,但屠鳳聽他這麽壹說,心中已是明白。
屠鳳接過了那封信,手指顫抖,眼角掛著淚珠,說道:“二師哥,這都是我們連累了妳。唉,妳受了冤枉,為何卻不分辯。”
龍剛慘白的面上綻出壹絲微笑,說道:“我不以為我是代人受過。其實,這也不是妳們的過錯。我能夠為妳們盡壹點力,我很高興。只要妳明白我的心事。”
屠鳳道:“我明白的。”握著龍剛的手說道:“二師哥,我會感激妳壹輩子。妳有什麽未了之事要交代麽?”
龍剛道:“妳不要恨妳哥哥,但卻要提防他。我死了之後,請妳把我的骨灰帶回去,我不願意埋骨異鄉。師妹,妳放心,石師弟會回到妳的身邊的。”說到後面兩句,聲音已是弱不可聞,屠鳳把耳朵湊到他的唇邊才聽得清楚。
屠鳳感到他的嘴唇冰冷,壹觸他的鼻端已是沒有了氣息。屠鳳緩緩地把龍剛的屍體放了下來,揮壹揮手,示意李、楊二人走開。李思南和楊婉不知道他們的隱情,想勸慰她也無從勸起。
屠鳳倒沒有號陶大哭,只見她咬著嘴唇,探手入暗器囊中,突然把手壹揚,壹顆小小的彈子打了出來,碰著龍剛的屍體,“波”的壹聲,彈子裂開,火光噴出,轉眼間身體已是著火焚燒,化為灰燼!原來這是屠家獨門暗器之壹,名為“火龍珠”,是用猛烈易燃的藥劑混和了硫磺粉制成,能發烈焰,露風即燃。
楊婉嚇了壹跳,轉過了頭,不敢觀看。當時漢人的風俗習慣,死人是必定土葬的,火葬之事,楊婉還從未見過。但屠鳳卻似並不在乎火葬她的師兄。
屠鳳這才把那封信拆開了,含著淚看了壹遍自言自語地嘆口氣道:“二師哥,可憐妳擔了虛名,我是對不起妳了。”
烈焰熊熊之中,龍剛的屍體化為灰燼。待到火光媳滅,屠鳳騰出了暗器囊,裝了龍剛的骨灰,掛在馬旁,跨上馬背。
李思南道:“屠女俠,妳走了麽?妳爹爹的兩個手下宋鐵輪、柳三娘夫婦現在蒙古。”
屠鳳道:“多謝妳給我報訊,不過,我們不準備到蒙古去了。對啦,有壹件事我應該告訴妳。”說至此處,突然停了下來,望了壹望楊婉。
李思南猜想得到她要說些什麽,心頭“蔔蔔”亂跳,心念未已。果然便聽得屠鳳說道:“孟明霞在我那兒,離此不遠。妳若是想要見她,可以和我壹道去。”
李思南雖然和楊婉訂了婚,但對孟明霞總還是有著知己之感,也是壹直未能忘懷她的。但此際,屠鳳突然邀他去見孟明霞,卻是叫他為難了。
壹來因為屠鳳並沒邀請楊婉,李思南怎能拋下楊婉,獨自去會孟明霞?二來李思南又已經訂了婚,他暗自思量,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與孟明霞也是“相見爭如不見”的了。當然,他見了孟明霞,可以解釋有關於他父親的誤會。但即使他不親自解釋,屠鳳也會和她說及他救龍剛之事的,只憑這件事情,就可以證明他沒有辜負孟明霞的期望了。難道孟明霞還會不相信他是好人嗎?何況她們將來見了宋鐵輪夫婦,真相也定能大白。
“紅顏知己長相憶,不落言詮亦大佳。孟明霞是女中英傑,我和她也算得是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本來就不必用言語表達出來。我又何須多此壹行。”李思南心想。
屠鳳不知李思南心情的紊亂,見他訥訥不語,很是不耐煩,心裏想道:“這個人怎的如此婆婆媽媽?”禁不住雙眉微蹙,說道:“妳怎麽樣,究竟是去也不去?”
李思南面上壹紅,說道:“我們急於回國,留在這裏,也幫不了妳們什麽忙。還是請妳在孟姑娘面前,代我道個歉吧。”
履鳳大不高興,說道:“並不是孟姐姐要見妳,是我因為知道妳們相識,所以才問妳要不要見她的。妳既然不要去,那就算了。有什麽道歉不道歉的?我爹爹的仇,我自己會報,當然也用不著妳來幫忙!”說罷,“唰”的虛打壹鞭,胯下的桃花馬展開四蹄,絕塵而去。
李思南吃她壹頓排揎,滿面通紅,強笑說道:“我固然是不會說話,這位屠姑娘的脾氣也是真難伺候。”
楊婉笑道:“她爹爹號稱冀北人魔屠百城,大魔頭的女兒嘛,脾氣當然是不和常人壹樣的了。不過,好在妳又不必做她的丈夫,她難於伺候也罷,容易伺候也罷,妳也用不著擔心的了。好啦,天已大亮,咱們也該走了。”
李思南笑道:“我又說錯話了,好,走吧。”
兩人並轡同行,楊婉久久不語。李思南搭訕道:“真想不到龍剛是給他的師兄殺的,卻不知是何緣故?”
楊婉道:“屠百城的兒女和門下弟子,少不免都帶著壹點邪氣。他們的門戶糾紛,咱們不必理會。”
李思南笑道:“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誰要去理會他們的事情。不過,屠百城雖然是有魔頭之稱,倒也不是邪派人物。”
楊婉道:“我知道金國的貪官喪在他手裏的不少。但他喜怒隨心,出手狠辣,和正派的俠義人物,究竟也還不是完全壹樣。”
李思南知道楊婉懷有心事,但他不願挑起話題,只好找些不痛不癢的閑話來說。
楊婉終於忍耐不住,說道:“南哥,妳為什麽不去。”
李思南道:“妳是說……”楊婉笑道:“妳還裝什麽糊塗?我說的當然是那位孟姑娘。人家對妳念念不忘,難道妳就把她忘了?”說話雖然帶笑,笑得不是很自然。
李思南面上壹紅,苦笑道:“婉妹,妳心上的結還沒解開?難道當真要我掏心出來?”
楊婉啐了壹口說道:“妳把我看作什麽人?我是醋娘子麽?孟明霞與妳相識在前,於妳又有救命之恩,妳去看她,難道不該?”
李思南道:“不是不該。但妳別忘了,咱們還是剛剛擺脫追兵,尚未脫出險境,我撇下妳,又怎能放心?”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楊婉心裏雖然仍有幾分酸溜溜的味道,卻也不經受了他的感動,低下了頭,說道:“南哥,我知道妳是為了我的緣故不去看她,但我也知道妳是想見她的。我不願意妳留有遺憾,更不願意給妳那位孟姑娘誤會,以為是我氣量狹窄,不許妳去,對啦,屠鳳剛才曾說她們所在之處離此不遠,不如妳就去找她。我可以在壹個約定的地方等妳。”
李思南道:“只要咱們的心裏沒有芥蒂,旁人的閑話算得了什麽?不錯,我是欠了孟明霞的思情,應該向她道謝。但這卻不是什麽必須立刻去辦的大事。彼此都是江湖兒女,同道中人,想來孟明霞也不會怪我失禮的。再說友情固然緊要,總比不上夫婦之情。婉妹,我累妳壹路陪我擔驚受險,但盼和妳早點回到家鄉我才能放得下心,嗯,咱們還是快點趕路吧。”
楊婉眼中含著淚水,笑道:“我不過問妳壹句,妳說了壹大車子的話。好啦,不去就不去,也不用多解釋了。妳對我好,我心裏明白,難道我還不相信妳嗎?”
話雖如此,但要說楊婉心裏毫無芥蒂,卻還未能。不錯,她是信得過李思南,但她也隱隱感覺得到,李思南對孟明霞那段感情,即使沒混有雜念,但卻也未能做到“君子坦蕩蕩”的胸懷。“要不是他還有壹點兒心病,他就不必回避孟明霞了。”楊婉心想。
李思南倒是有點害怕在路上碰見孟明霞,於是壹路縱馬疾馳,楊婉跟他不上,笑道:“跑這樣快幹嗎?妳不去看她,難道怕她追來看妳?嗯,南哥,我倒是替妳有點可惜,孟姑娘就在附近,妳壹陣快馬路過去,把她甩在腦後,以後可就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見面了。難道妳就沒有‘咫尺天涯’之感麽?”
李思南苦笑道:“婉妹,妳又來了。”楊婉笑道:“和妳說笑的,妳著急什麽?走吧,但卻不必快馬加鞭了。”
李思南雖然決定了不去與孟明霞相會,但卻也是給楊婉說中了心事,驀地想起小時候讀過的壹首詩:“人生到處知何似?知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記東西?”想起楊婉說的“咫尺天涯”四字,不覺壹片惘然。
李思南在這裏悵悵惘惘,另壹條路上,屠鳳也正在為著友誼與愛情而感傷。
胯下馬兒飛跑,心中舊事重翻。記憶跑得很遠,比馬快得多了。它跑過了萬水千山,跑過了十幾年歲月,回到了屠鳳的兒時,回到了屠鳳的故園。
屠鳳清楚記得,二師兄龍剛是她七歲那年來的,三師兄石璞是她九歲那年來的,他們三人自小就在壹起遊玩、練武,形影不離。兩個師兄對她都很好,她對兩個師兄也是壹樣。但在漸漸長大之後,在她的小小心靈之中,對三師兄的感覺就好似有些不同了。
龍剛年紀比她大七歲,石璞則僅僅比她大兩歲,兩個年紀比較接近,大家同在壹起遊玩的時候,她和石璞不知不覺地也似乎親近壹些,但爭吵卻也較多。她和二師兄龍剛卻是從未吵過嘴的。龍剛好像她的長兄壹樣,總是讓著她。
兩個師兄對她都很好,她的親哥哥反而是和她合不來。她的哥哥名叫屠龍,與龍剛同年,自小跟隨父親,比龍剛早幾年練成武功,人又聰明能幹,因此在十八歲那年便開始出道了。
屠龍出道得早,在他的妹妹還在和兩個師兄練武的時候,他已經在江湖上闖出了名頭,交結了許多朋友。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有幾個作風很不正派,他曾經帶過他的壹些朋友回家,屠鳳瞧著就不順眼。屠龍壹向也不理睬妹妹。
因此在屠鳳的心裏,倒似乎覺得龍剛更像她的長兄。至於石璞,有時候她覺得他像哥哥,處處照料她;有時候又覺他像弟弟,還需要她的愛護。這份奇特的感情,後來待她懂得人事之後想起來,也還是覺得莫名其妙。
屠龍的父親屠百城很以兒子的濫交為慮,但壹來兒子已經長大,二來屠百城也是經常不在家的,只好由他去了。
日子壹天天過去,屠鳳從壹個拖著鼻涕的小姑娘長成了壹個明艷動人的少女,她母親開始為她的婚事思量了。母親曾經不只壹次地偷偷問過她,在兩個師兄之中她更喜歡的是哪壹個,每次母親這樣問她,屠鳳總是紅著臉回答:“我不知道。”或者是說:“我對兩位師兄都是壹樣。”其實她自己心裏知道是並不壹樣的!
龍剛老成且兼幹練,石璞純厚而又聰明,屠夫人向來對他們也是壹視同仁,難分軒輕的。她想在這兩個徒弟之中,挑選壹個作她女婿,但因女兒遲遲不肯表示態度,屠夫人委決不下,婚姻之議只好暫且拖延。她打算待丈夫回來,才作最後的定奪。
屠百城臨行之時,曾經和妻子說過:此去蒙古,快則三月;遲則半年,就會回來。不料三個月過去了,半年也過去了,半年又加半年,壹年都過去了,她的丈夫還是不見回來!水遠山遙,吉兇難測。屠夫人隱約聽到風聲,說是她丈夫在蒙古已遭不幸,只是還未能證實而已。屠夫人憂急成病,在這樣情形之下,當然更是無心進行女兒的婚事了。
母親這邊冷淡下來,屠鳳的哥哥卻來關心妹妹的婚事了。屠龍有個朋友,名喚淳於臏,三年之前,曾經和屠龍來過壹次。淳於臏的父親淳於周是黑道上的著名的人物,聲名僅次於屠百城,但兩人的作風卻頗有不同。淳於周不但手辣,而且心黑,他對黑道白道全不賣帳,沒有壹定的朋友,也沒有壹定的敵人,唯利是視,好惡隨心。淳於臏“青出於藍”,在江湖上的聲名比他父親更壞。
不過,屠百城和淳於周雖然很少來往,也沒有過公開的沖突。所以那次淳於周的兒子到他家裏,他還是把他當作壹個“世侄”招待。淳於臏是個聰明人,知道這個“世伯”不很喜歡他,來了壹次就不再來了。
不知不覺過了三年,屠鳳因為從未把這淳於臏放在心上,差不多都己忘記他了。不料就在她父親的死訊證實的前兩天,她的哥哥屠龍忽然又和這個淳於臏壹同回家。
屠龍這次回來,對妹妹的態度大大不同,拉著妹妹,問長問短,送她壹些明珠,還有壹對玉簪,這兩樣禮物,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屠鳳並非看重禮物,但卻很高興哥哥對她的關懷,因此也就收下了。
屠龍說來說去,漸漸就說到淳於臏身上,大大為他吹噓。說到後來,圖窮匕見,竟是要為淳於臏做媒。屠鳳當然不肯答應,兄妹爭吵起來。
兄妹爭吵,驚動了後堂的母親。屠夫人扶病出來,問明所以,也是不值兒子所為,狠狠地數說了屠龍壹頓。說地不該強逼妹妹,尤其不該在父親生死未蔔之際,回家惹是生非。
屠龍老羞成怒,竟然和母親頂撞起來,他說父親不知何時回來,倘若十年八年不回來,難道妹妹也不出嫁?他替妹妹主婚,又焉能說是惹是生非?
屠夫人只有這壹個兒子,自小就把他寵慣了的。屠龍生平只怕父親,母親可管他不了。不過,屠龍以往雖然也是經常不聽母親的話,但像今天這樣的頂撞他的母親,過去卻還是未曾有過的。
屠鳳心裏陣陣絞痛,那壹日吵鬧的情景,如在眼前。
母親氣黃了面,罵道:“妳爹生死未蔔,即使妳爹死了,也還有我呢。輪不到妳作主!”
哥哥見母親動了氣,初時倒也不敢反唇相譏,但他狡猾得很,卻用試探的口吻說道:“我也不過是為了妹妹的好,俗語說:‘女大不中留’,遲早總是要把她嫁出去的。媽,妳若是給她找得好的婆家,我這個做哥哥的也可以少操心事。就不知妳心目裏有了好的人家沒有?”
母親給哥哥的幾句好話壹說,不覺就露出了口風:“放在眼前的她的兩個師兄,就都是好人家的子弟。不管是龍剛或者石璞,哪壹個都要比妳的那位朋友強得多!”
哥哥縱聲大笑,說道:“媽,妳有許多年末出過家門了吧,怪不得妳這樣糊塗!妳可知道淳於臏在江湖上有多大的聲名?妳可知道他的武功已經盡得家傳,甚至強爹勝祖?妳可知道他走遍大江南北,許多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都折在他的手裏?嘿,嘿,妳要是不相信的話,妳可以叫龍、石兩位師弟和他試試!妳把妳這兩個徒弟當作寶貝,在我看來,他比淳於臏的壹根小指頭都比不上呢,媽,不是我說妳,試過之後,妳就知道妳這是井蛙之見了!”
母親氣礙雙眼翻白,罵道:“妳譏笑我見聞不廣,不錯,我是見聞不廣,但我卻知道淳於周、淳於臏兩父子都是同壹個模型鑄出來的,在江湖上聲名狼藉,不是為了妳的緣故,我還不會招待他呢!武功再好也沒有用,最緊要的是行為正派。我的女兒決不能嫁給淳於臏這壹種人!”
哥哥居然還在冷笑,說道:“不招人忌是庸才,我和他是多年的好朋友,如果他不正派,我還能和他結交?”
母親氣得喘著氣罵:“妳這是近朱者亦,近墨者黑!妳再說我就把妳和妳的好朋友都趕出去!”
屠鳳插不進口去,但也氣得肺都炸了,正要指斥她的哥哥,屠龍卻忽地在她的身上做起“文章”來:“媽,妳不喜歡這個淳於臏,妹妹可收了他的聘禮呢!”
屠鳳壹時間尚未明白,大怒跳起,罵道:“胡說八道,我收了他什麽聘禮?”
忽聽得“咕咚”壹聲,母親叫道:“畜牲,妳給我滾!”母親的手杖壹摔,跌倒地上。
屠鳳這壹驚非同小可,失聲叫道:“媽給妳氣死啦!”忙把母親扶了起來,回頭待與哥哥算帳,卻已不見了屠龍的人影。
婢仆聞聲趕來,七手八腳地慌忙施救。幸虧屠夫人只是壹時轉不過氣來,以致暈倒的,不久也就醒了。
屠夫人醒過來,氣還未過,壹睜開眼便即喝問:“那孽畜呢?”婢仆們面面相覷,不敢回答。
屠夫人道:“把拐杖給我拿來!”屠鳳道:“媽,妳身體要緊。犯不著為哥哥生氣。”
屠夫人重復道:“拿來,拐杖拿來!”屠鳳道:“媽,妳要拐杖做什麽?我扶妳上床歇息吧。”屠夫人道:“我找那孽畜去,我非狠狠地教訓他壹頓不可!”
屠鳳心想:“也只有把哥哥找來,要他向母親賠罪,才能消得她心頭之氣。”於是說道:“螞,妳先歇歇,我這就去把哥哥喚來。”
屠鳳把母親扶入臥房,出來問婢仆道:“妳們有誰看見我的哥哥沒有?可知他躲在哪兒?”
壹個小丫頭悄悄說道:“小姐,剛才我不敢說,現在是不能不說了,少爺他、他和那位淳於公子……”屠鳳道:“怎麽樣?”小丫頭道:“他們兩人在前山那塊草坪與龍爺和石爺比武。”
原來屠龍在闖了禍之後,起初心裏還是有點擔驚害怕,溜出去躲在窗外偷看,後來看見母親醒轉,知道她死不了,心裏惡念又生,壹不做二不休,為了給淳於臏清除“障礙”,不惜與外人聯手,想以“比武”為名,逼走兩個師弟。
屠鳳大驚道:“他們動手了沒有?”那小丫頭道:“我來的時候,經過那兒,看見少爺正在把龍爺推上前去。龍爺好像不願比武,少爺卻非逼他比武不可。當時尚未動手,後來怎麽樣我就不知道了。”
屠鳳無暇細問,連忙跑出草坪,只見淳於臏使壹對虎頭鉤,已是和龍剛的壹柄長劍打得十分熾烈。可是草坪上也只有他們壹對廝殺,卻不見屠龍和石璞。
虎頭鉤善能克制刀劍,在兵器上淳於臏先占了便宜,龍剛沈著應付,兀是給他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淳於臏背向屠鳳,不知屠鳳已經來到。他占了上風,得意洋洋,大肆輕薄,嘿嘿地笑道:“龍剛,怪不得妳的師兄說妳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原來妳果然是只有這麽壹點功夫,妳的師兄本來要我懲罰妳的,但咱們就要是壹家人了,我也不能將妳難為,只要妳給我磕頭認輸,從今之後,不許妳再親近師妹,妳答應下來,我就饒妳。”
淳於臏不住口對龍剛冷嘲熱諷,手上的攻勢也是連綿不斷,越發淩厲。鉤光霍霍之中,只聽得“嗤”的壹聲,龍剛的衣裳給他右手的虎頭鉤撕去了壹幅。龍剛身軀壹矮,壹招“舉火燎天”,長劍向上壹撥,蕩開了淳於臏左手的虎頭鉤,斥道:“妳殺了我不打緊,我可不許妳汙蔑我的師妹!”
淳於臏哈哈大笑,“妳以為我是胡說八道麽?嘿,嘿,妳的師妹都已經收了我的禮物了!她的親哥哥都為這門親事高興,妳卻居然敢用‘汙蔑’二字!”
屠鳳按捺不住,壹躍而上,喝道:“住嘴!”淳於臏愕然回顧,只見屠鳳已是杏眼圓睜地站在他的面前。
淳於臏滿面通紅,雙鉤壹剪,將龍剛逼退,嘻皮笑臉地說道:“我這是和龍兄鬧著玩的。”
屠鳳“哼”了壹聲,板起臉說道:“鬧著玩的?鬧著玩的是這樣打法嗎?哼,妳剛才說了些什麽?”
淳於臏尷尬之極,賠笑說道:“沒、沒什麽。嗯,屠姑娘,我托令兄送給妳的明珠和玉簪不知可合妳的心意?”心裏想道:“難道屠龍還沒有和她說好,怎的她如此潑辣,壹點不顧顏面,竟然明刀亮所地這樣問我?”他哪裏知道,屠鳳可並不是“嫻靜”畏羞的小姐,而是壹個性情剛烈,饒有父風的巾幗英雄,“潑辣”的還在後頭呢。
淳於臏話猶未了,只見屠鳳把手壹場,那串明珠已是劈面擲來。淳於臏驚道:“屠姑娘,妳——”剛說得壹個“妳”字,那對玉簪也似箭壹般的射過來了!
這串明珠和這對玉簪乃是淳於臏費了許多心血才能到手的寶物,如今給屠鳳當作垃圾壹般的拋擲,令他又是吃驚,又是心痛!
吃驚、心痛也還罷了,淳於臏還得提防給她打傷。原來屠鳳是用“天女散花”的打“暗器”手法,把串珠的線扯斷了,這串珠共是三十六顆又圓又大的明珠,變作了三十六顆打穴的暗器,每壹顆明珠都是打向他的穴道。
淳於臏壹面閉了穴道,壹面騰出壹只手來,施展接暗器的手法,希望多收回幾顆。正在手忙腳亂,玉簪又已射到,這對玉簪是屠鳳當作袖箭射出的,勁力更大。淳於臏無可奈何,只好用虎頭鉤遮攔,“鐺”的壹聲響,那對玉簪碰著了他的精鋼所鑄的虎頭鉤,斷為四段。淳於臏忙於遮攔,身上有三處穴道給明珠打著,雖然是閉了穴道,也是痛得難受!
屠鳳冷笑道:“妳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說妳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那不成材的哥哥收了妳的東西,現在我都還給妳了,妳給我滾!滾!”
淳於臏平素風流自負,幾曾受過如此難堪,壹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話好,面上壹陣青壹陣紅,恨不得有個地洞鉆下去。
屠鳳喝道,“妳走不走?”淳於臏惱羞成怒,冷笑道:“我是妳哥哥請來的,我偏不走,妳怎麽樣?”屠鳳道:“我哥哥認得妳,我認不得妳。我認得妳,我的劍認不得妳!妳有本領就賴在這兒吧,看劍!”
淳於臏氣得雙眼噴火,頭面青筋暴露,大怒道:“臭丫頭,不識擡舉!”話猶未了,屠鳳已是唰地壹劍刺到他的面門,淳於臏霍地壹個“鳳點頭”,還了壹招“騰蛟起鳳”,雙鉤盤旋飛舞,反鎖屠鳳的劍鋒,鉤尖又刺向她脅下的“愈氣穴”。
龍剛曾經在這壹招吃過虧,叫道:“師妹,小心!”屠鳳笑道:“妳放心,他這點玩藝嚇不倒我!”青鋼劍疾刺過去,使出了壹招“大漠孤煙”,其直如矢,淳於臏的雙鉤尚未鎖著她的劍鋒,她的劍鋒已經指到淳於臏的胸口。淳於臏招數使老,急切間難以撒回雙鉤招架,只好急攸後退。
原來屠鳳也是不識如何破解淳於臏這招“騰蛟起鳳”的,但她聰明絕頂,龍剛在這壹招上吃了虧,她看在眼中,胸中已有成竹。於是在交手之時,便采取以快打慢的方法,制敵機先,不求破解敵招,卻自然就破解了敵招。
淳於臏的本領本來高出屠鳳許多,但壹來因為給屠鳳先用珍珠打著他的穴道,功力業已減了幾分;二來他又正在給屠鳳氣得七竅生煙,高手比鬥豈容心浮氣躁?三來屠鳳剛才冷眼旁觀,大致已摸到他的家數,收到了知己知彼的功效。淳於臏壹出招就受她的掣制。有這三個原因,淳於臏自是難逃壹敗。不過十余招,只聽得屠鳳喝道:“著!”劍光過去,淳於臏衣裳染血,壹片殷紅,肩上已是給劃開了三寸多長的傷口。
淳於臏壹個倒縱,跳出數丈開外,暴怒如雷地喝道:“好呀,我淳於臏今生不把妳這臭丫頭弄到手,誓不為人!”口中在罵、腳底卻已抹了油飛跑。
屠鳳冷笑道:“妳本來就不是人!”氣怒交加,還想追下去再給他壹劍,龍剛說道:“師妹,何必和這樣的齷齪小人生氣,由他去吧。”
屠鳳霍然壹省,插劍人鞘,說道:“石師哥呢?”龍剛道:“跟大師哥走了。”屠鳳吃驚道:“什麽?他不是和妳在壹起的嗎,怎的會跟哥哥走了?”
龍剛道:“我也不知道,我給這廝逼我比武,卻不知大師哥和他說了些什麽話,他們兩人就向後山走了。”屠鳳心中惴惴不安,連忙說道,“咱們快到後山看去。”
屠鳳擔憂的是:她的哥哥心狠手辣,從今日之事看來,他已是只圖巴結外人,絲毫不顧同門的情義了。他把石璞拉開,不問可知,定是不懷好意。而石璞的性情又是相當倔強的,屠鳳只怕他們兩人壹言不合,她的哥哥會下毒手。
屠鳳飛快的向後山跑去,壹面跑壹面叫:“三帥哥,三師哥!”憂急之情,表露無遺!龍剛當然也是為石璞擔憂的,可是屠鳳驚惶地叫喊,卻也拔動了他的心弦,令他茫然若失,隨即恍然大悟:“小師妹喜歡的是石師弟。唉,其實我也應該早就明白的了。”
跑到後山,只見石璞已在向他們走來,壹張本來是英氣勃勃的面龐好像被抹了灰似的,變得十分頹喪。屠鳳吃了壹驚,連忙問道:“石師哥,妳怎麽啦?可是受、受了傷了?”
石璞笑了壹笑,說道:“沒什麽,妳瞧我不是好好的嗎?好在二師哥不是外人,要不然妳這樣大驚小怪,豈不教人笑話?”說罷還有意地伸了伸拳,踢了踢腿,證明自己並沒有受傷。屠鳳這才放下了心上的壹塊石頭。但屠鳳也覺察得到,石璞面上的笑容,實在是笑得十分勉強。
屠鳳嗔道,“人家關心妳倒是關心錯了?好啦,以後我也不敢再理妳啦。”石璞嘆了口氣,說道:“本來妳就不該理我的。”屠鳳怔了壹怔,忍不住問道:“我的哥哥呢?他和妳說了些什麽?”
石璞道:“大師哥和淳於臏這廝下山去了,他已經知道了淳於臏受了妳的傷。”屠鳳恨恨說道:“哥哥真是不該,媽幾乎給他氣死了,他也不回去賠罪,也不知他著了淳於臏的什麽迷,交上了這樣壹個下三流的朋友,連媽媽都不要了。但他究竟和妳說了些什麽,妳還未曾告訴我呢。”
石璞訥訥說道:“沒說什麽。”屠鳳道:“我不相信。妳們去了這許多時候,說的話還會少麽?”石璞苦笑道:“師妹,妳不要問了。妳哥哥會說些什麽話,妳猜也應該猜得到的。”
屠鳳心中壹動,不由得杏臉泛紅,暗自想道:“哥哥壹定是盤問他和我的私情了。卻不知這傻小子如何回答?”屠鳳礙著龍剛在旁,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屠夫人得知兒子已經和淳於臏下山的消息,少不免又生了壹場大氣,當真就病起來了。屠鳳整晚服侍母親,顧不得私下找石璞說話。她本來準備第二天去找石璞的,不料第二天已是找不著石璞了。石璞對誰也沒有說,也沒有留下片紙只字,竟然就這樣地悄悄走了。直到今天,她才從龍剛的口中,聽了石璞的消息。正是:
舍己為人情義重,鴛鴦兩地會何時?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未完待續】
字節數:22664字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