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江南娘子系列 by 雲樂
2018-8-4 06:01
第壹章
明 萬歷年間 杭州
烏雲密布,雷電交加,滂沱大雨似乎永無止境的下著。
磅!石破天驚的雷電疾速劈下,霧園的樺陽樹應聲而倒,聲勢煞是驚人。
“爹!妳睜開眼啊!爹──”淒厲的哀哭聲從後邊廂房傳了出來,連劃破天際的雷聲都掩蓋不住。
“爹!妳不要丟下我啊!”嬌嫩的聲音絕望的哭喊著。
“爹──”壹陣淒厲悲痛的哭叫後,廂房霎時寂驊無聲。
雨停了……
杭州 徐家莊
“範叔昨晚合眼了。”壹名中年管事站在正廳中恭敬的說道,仔細壹點還可以看到他泛白的鬢角流下緊張的汗珠。
“是嗎?”漫不經心的聲音來自坐在正廳主位的年輕人,他就是徐家莊主人──徐步雲。
徐步雲有著俊秀的臉龐,細致有序的雙眉,黝黑深邃的眼睛,薄薄的唇透露出他堅毅的個性,挺拔的鼻梁,不知讓多少姑娘家醉倒其間。不過徐步雲的臉上常常籠罩著壹股寒氣,身上所散發出來冷摸絕情的氣息,令徐家莊上下枉稟事時,都異常小心謹慎,生怕壹個不小心,自己就得流落街頭。
“敞稟莊主,範叔在莊內盡忠職守三十余年,這身後事……”
“範叔的職務誰可以代替?”徐步雲打斷中年管事的話,語氣透露出壹絲不耐煩。
“這……”
“嗯?”徐步雲微揚的語氣令在場的人壹陣緊張。
“敞稟莊主,範叔負責管理莊內所有生意往來及日常開銷的帳目,這些賬冊自老莊主時就都是範叔壹人在負責,其它人如要接手,壹時之間可能也……”中年管事的汗珠大顆大顆的落下。
“也無法打理,是不是?”徐步雲寒著臉接道。
“是……是的。﹂中年管事戰戰兢兢的回答。
“徐家莊上上下下不下千人,居然沒有人可以接手壹個賬房的工作?!妳們平日都在做什麽?”徐步雲冷著壹張臉,拍了桌子,倏的站了起來。廳上的執事都像是給寒冰射傷般,啞口無言,只有豆大的汗珠不斷的冒出來。
“莊……莊主。”顫抖的聲音從左後方傳出。
徐步雲轉頭看著壹位瘦弱的老人家, “陳叔,妳有何建議?”
“敞……敞稟莊主,老莊主在的時候,因為怕人多手雜,所以壹切帳目都由老莊主最信任的範恕負責;範恕也知道老莊主的顧慮,所以都是自己獨力挑起賬房的工作。隨著範家莊的生意越做越大,範恕為防範他人覬覦,更是禁絕不相幹的人進出賬房,所以莊內雖然有這麽多人手,但最清楚莊內生意往來、日常支出的,就只有範恕壹人而已。這也是莊內人都尊稱他壹聲範叔的原因啊!”陳叔仗著膽子講了壹連串,說完,手心已全是汗。
“該死的!”徐步雲低聲咒罵了壹句,十分懊惱, “平日人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會……”
徐家莊是由老莊主徐洵白手起家,徐洵克勤克儉,加上商業眼光獨到,生意越做越大,經商區域擴及大江南北,只要提起江南徐家,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至徐步雲時,早已成為江南巨賈。除家莊近年更承攬了大內采購的生意,皇帝日常吃穿,少不了徐家莊經手的貨物,地方官員因此更是不敢得罪徐家,與徐家莊往來,每每禮讓三分。
徐家莊也因為這僧關系,在商場上更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產業擴充迅速,如今徐家莊的產業大到連徐步雲都嫌煩的地步──他不是壹個貪懶的人,相反的,他雞鳴即起,習文練武,律己甚嚴。但他有壹個最大的致命傷──他怕煩!
他最厭惡瑣瑣碎碎的事,尤其是日常生活的開銷支出,又多又繁,他幹脆丟給管帳的範恕,自己樂得輕松。
沒想到這範恕前壹日鬧心疼,昨兒個夜裏就合眼走了。這當兒要找到壹個老實可靠、熟悉徐家產業,還要自己信得過的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廳內壹片靜默,偌大的空板充斥著冰冷緊張的氣息。
“難道徐家莊這麽大的產業、這麽復雜的帳目,範叔都沒找人幫忙?”徐步雲咬牙切齒的吐出這些話。
“啊!對!”
“趙老爹,妳想起什麽了?”徐步雲揚眉,目光瞥向因多次發言而汗流不已的中年管事。
“啟稟莊主,範叔在賬房時,閑雜人等是不能進入的,他唯壹的助手便是獨子範紫庭。這範紫庭從小跟在他爹身邊抄抄寫寫的,應該也僅壹點生意往來的帳目才是。”
徐步雲聞言陷入沈思。範恕的兒子?這個……
“那範紫庭現年多大歲數?”徐步雲露出淩厲的目光。
“回莊主,應該有十七了。”趙老爹戰戰兢兢的回答。
“十七?”還是個毛頭小夥子嘛!這麽繁離的帳目要交到壹個小夥子手中實在有點不妥,但眼前也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了。
唉!
“那範紫庭現在在哪兒?”徐步雲冷聲問道。
“回莊主,小庭子正忙著料理範叔的後事呢!”
“叫他立刻來見我!”
“可是……”
“沒有可是,立刻叫他到書房來見我!”徐步雲不耐煩的把手壹揮,轉身離開,身上所散發出的冷冽氣息,使在場的管事奴仆噤若寒蟬。待他離開正廳,全部的人才松了壹口氣。雖說徐步雲還不到而立之年,在場的管事大部分都比他年長,但他冷戾逼人的氣息,還是使這些年長的管事面對他時手心捏壹把汗,緊張不已。
“老趙,妳這不是拖害小庭子嗎?”陳老爹嘆口氣說道。
“我也沒辦法啊!妳看莊主那咄咄逼人的眼紳,壹個不小心,我們可能都得挨板子,更慘的是,大夥兒會被認為是吃閑飯的,整批被逐出範家莊……陳叔,妳希望看到這種局面嗎?”趙老爹苦著壹張臉,無奈的辯解著。
眾人默默點頭,表示贊成趙老爹的說法。
依徐步雲說壹不二的個性,這種事是有可能發生的。表面上尊稱他們這些管事趙叔、陳叔,壹旦出了事,絕不稍假辭色。事情嚴重的,當日算清工資便逐出徐家莊,永世不得再入莊壹步。而被徐家莊逐出的人,他人也不敢雇用。
如此的情況下,也難怪他們這些年長的管事都謹言慎行,克盡職守,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只可憐了那小庭子!”眾人齊聲同情起範紫庭。
徐步雲的嚴苛要求,讓莊內的人深覺在徐步雲身邊做事是件苦差事。
“對了,老趙,妳剛想提的範叔身後事……”
“唉!別提了。妳沒看到莊主只關心生意賬冊問題嗎?範叔的事還是我們幾個私下幫小庭子張羅張羅!”趙老爹向其它管事說道。
“可憐的小庭子,前些年沒了娘,這下子又失去相依為命的親爹,他心裏壹定很不好受。這下子又要到莊主身邊做事……唉!”眾人七嘴八舌的扯了起來。
“還是辦正事要緊。趕緊去後廂房通知小庭子莊主召見,耽擱了可就不好了!”趙老爹提醒眾人。
“也是!”眾人應和著,便離了正廳,往後廂房走去。
範紫庭身著孝服,臉龐憔悴蒼白,睜著壹雙哭紅的雙眼,眼窩下有著深深的黑影。
“小庭,喝碗粥吧!妳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輕柔的聲音來自範紫庭青梅竹馬的好友──秋月。
“我不餓,先攔著吧!”範紫庭仍是用失神空洞的眼望著爹親的牌位。
秋月看著範紫庭悲傷的模樣,壹時之間竟找不到安慰的話語來使好友寬心。
想到小庭近兩年來接連喪母失父,秋月也不禁壹陣鼻酸;而小庭失魂落魄的樣子更是讓她放心不下,於是從昨夜至今都陪在他身邊打理壹切。
正在秋月想辦法要範紫庭吃點東西的時候──
“小庭子!”
範紫庭被這聲音喚回現實世界,勉強收拾心緒,喚了聲: “趙老爹、陳老爹。”
“小庭子啊,妳爹的事,我們會幫妳妥善料理,妳現在快到書房見莊主。”趙老爹滿頭汗的說道。
“見莊主?”
莊主對範紫庭來說是壹個陌生的人,他只在小時候遠遠的看著爹與莊主商議事情。那時看爹恭敬的對壹名年約二十歲的少年講話,總覺得很奇怪,而當時他對莊主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只覺得……冷!
雖不明白莊主找他做啥,心裏頭也千百個不願意在這時候去見陌生的莊主,但他尚未說出拒絕的話詞,就已經被趙老爹、陳老爹推著往霧園的方向去了。
到了霧園書房門口,眾人壹哄而散,留下範紫庭壹人呆在門外。他正在遲疑,不曉得該怎麽辦的時候……
“進來!”門內傳來渾厚的聲音。
範紫庭想跑也跑不了,只好硬著頭皮走進書房。
嗯,有舊木頭的味道,壹種沈悶又令人心安的味道。還有書冊的香味……這邊定有不少藏書。
“妳就是範紫庭?”聲音來自書房的另壹邊。範紫庭確定他與莊主有壹段距離,心下遂平靜了壹些。
“回莊主,小的就是範紫庭。”聽到徐步雲冷漠的嗓音,當年的記憶又歷歷在目──冷、黑。
“擡起頭!讓我瞧清楚。”仍是平靜無波的聲音,其中卻有著不容違抗的命令。
範紫庭深深的吸了壹口氣,接著慢慢的將頭拾起,對上了壹雙黝黑深邃的眸子。
嗯!瓜子臉,面皮白凈,黑白靈活的眼,細柳般的眉,小巧的鼻,嫣紅的嘴,活脫脫是個眉清目秀文弱書生樣。看他眼下的黑影,昨夜壹定沒合眼……徐步雲面無表情的打量著範紫庭。
這小子從來不鍛煉身體的嗎?看他那蒼白得像紙壹樣的臉色、瘦弱的身子,仿佛風壹吹就會倒地似的。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可以肩負起整理徐家莊龐大帳目的重責大任嗎?
範紫庭對上那壹對黝黑深邃的眸子後,好似胸中的空氣瞬間凍結了壹般。好……好英俊的男人!
但對方臉上的寒氣,及身上散發的冰冷氣息,讓他的臉色更加蒼白。
“聽說妳都跟著範叔在賬房學習?”徐步雲深邃的眸子直盯著範紫庭。
範紫庭回過神來, “回莊主的話,我只是跟著我爹在賬房抄抄寫寫而已。”
“幾年了?”
“什麽?”
“妳跟妳爹在賬房幾年了?”徐步雲不耐煩的說道。
“七……七年了。”範紫庭說得吞吞吐吐。
“七年?那妳對賬房的事務應該有壹定的了解才是。”
範紫庭不明白為何徐步雲要問他這些,他只記得爹要他不可隨意透露賬房的事務給人知道。
“稟莊主,我……”
“給妳三天的時間,三天之後,我要見到莊內所有生意往來的賬冊。”
什麽?!那是多麽龐大的工作!這男人瘋了嗎?更何況爹才剛過世,他根本不可能有心工作……他從來不替別人想想嗎?
“稟……稟莊主,我爹的後事……”範紫庭紅著眼,鼓起勇氣顫聲說道。
對了,他怎麽忘了還有範叔的後事?看這小子文弱的模樣,還是給他壹個月的時間,順便叫人幫幫他。
“唔……下月初三,妳帶著賬冊來見我。另外叫趙老爹、陳叔幫妳料理妳爹後事,多些人手,辦起事會快生。下去吧!”
“謝莊主!”範紫庭急忙從書房退了出來,壹顆心還不住的狂跳著,過度的緊張讓他暫時忘了喪親之痛。
正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卻有壹抹小小的人影在房中端坐呆楞著。
是範紫庭。
由於趙老爹、陳老爹的幫忙,他已妥善處理好爹的後事,現在讓他發愁的是徐家莊的帳目問題。
那日他自書房退下後,就忙著處理爹的後事,壓根忘了徐步雲向他要賬冊的事;還是秋月提醒他這事要趕著辦──但也只剩三天的時間了。
“怎麽辦?”範紫庭煩惱的低語著。
雖然他跟在爹身邊七年,徐家莊的產業他也很清楚,但壹下子要把徐家莊所有的賬冊整理出來,那是相當龐大的工程,也是他壹想起來就頭痛的事。
“不管了,明天再說吧!”範紫庭清秀的臉上看不到壹般男子的剛硬線條,反而隱約透露出壹股靈秀之氣。任何人看了都會不自覺的贊嘆:好個俊秀的書生!
隔日,壹大清早,範紫庭梳洗之後,便匆匆往賬房去,用鑰匙開了賬房的門,壹股筆墨、書冊的熟悉味道撲鼻而來。這是他與爹共同工作七年的地方。自他滿十歲之後,爹便帶著他在賬房學習,這裏有他跟爹親的共同回憶,而今……壹陣心酸令範紫庭紅了眼眶。
不,不能再想了。時間緊迫。
範紫庭將架上壹本本厚厚的賬冊取下,準備在最短的時間內整理妥當。這些賬冊清楚的寫著順天府、南宜隸、應天府、遼東都司、廣州府等,壹般人看了都不知道在哪兒的地方,範紫庭卻熟稔的翻閱著這些厚重的賬冊。
“小庭,吃點東西吧。我特地煮了碗翡翠瑤柱湯,妳趁熱喝了。”秋月善解人意的在晚膳時分端了碗熱湯來。她知道範紫庭壹旦窩進賬房,沒人提醒是不會記得吃飯的。
“呃,好!”範紫庭應了聲走出賬房,至外頭的涼亭內坐下。
“喝湯要專心,免得燙著了!”秋月知道範紫庭食量不大,特地將翡翠瑤柱湯煮得濃稠些,喝起來有飽食感。
“秋月,妳這麽賢慧,以後誰娶到妳,真是天大的福氣。”範紫庭壹面喝著滑溜爽口的湯品,壹面稱贊著秋月。
秋月俏臉壹紅,害羞的低下頭,接著微微的笑了起來。
“以後誰娶到妳,也是天大的福氣啊!”
“噓!小聲點!”範紫庭緊張的站了起來,四處張望。
呼!還好沒人。
“隔墻有耳啊!秋月。”範紫庭繃緊小臉。悄聲說道。
“小庭,放心,這麽晚不會有人的。”秋月眼底盡是笑意。
原來範恕當年思慮到杜會並不鼓勵女子讀書誠字,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膝下無子,獨生女範紫庭又活潑可人、生性聰穎,如不給念書,實在可惜了優異的稟賦,心下便有將女兒送進私墊的念頭,因此從小便將範紫庭做男兒裝扮,心想日後就算自己有個萬壹,女兒也能自力更生,不必依賴他人。
多年來,徐家莊的人都認為範紫庭是男孩,只有秋月知曉真相。
“咳!小心點總是好的。”範紫庭不自然的紅了臉。
“快趁熱喝了吧,這樣才有體力做事啊!”秋月還是笑著。她很欽佩範紫庭的才能。
“嗯!”範紫庭點點頭。
喝完湯,秋月收拾好退下,範紫庭回到賬房與壹大堆帳目奮鬥,專註得小巧的鼻尖都冒出了晶瑩的汗珠。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