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黑暗英雄

　　對於這言簡意賅的介紹，張壽只是呆滯片刻就笑了起來，隨即笑呵呵地伸手接過。可等到他壹層壹層解開那布包，看到裏頭那壹枚東西，頓時就楞住了。
　　阿六這竟然和趙國公朱涇想到壹塊去了？朱涇那壹塊是田黃石印章，而此刻這壹塊，那赫然是壹枚雞血石印章……看那紅而通靈的色澤，怕不是壹塊俗稱大紅袍的精品！
　　自從昌化雞血石於本朝初年開采之後，據他所知，這樣品相的雞血石已經很稀少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別看阿六因為皇帝金口玉言，也算是個高薪族，可他的學生朱二人在滄州呢，阿六這段日子少了壹份收入，而且另壹份薪俸壹直都是吳氏收著，怎麽可能拿出去買這玩意！
　　他翻過來看了看印章面，見那赫然刻著福壽之主四個字，他不由面色古怪地瞥了壹眼面前那個依舊臉色淡淡的少年，心裏轉過了無數亂七八糟的想頭。
　　這玩意阿六哪來的？是劫富濟貧？還是殺（惡）人越貨？又或者是哪兒得到的賞賜？這小子知不知道這玩意如果拿去給那些嗜好此道的勛貴富豪，可以在京城換壹座不錯的宅子？
　　想想對這小子旁敲側擊都根本沒必要，張壽就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妳這份心意，我本來應該收下，但這實在是太貴重了。妳說說，這東西哪裏來的？”
　　“搶來的。”阿六見張壽遽然色變，他就特別淡定地說，“當初跟著瘋子做馬賊時，我殺過很多人，搶到很多東西，瘋子每次都分給我壹半，我也不知道好壞，隨便挑了壹堆亂七八糟的破爛玩意，後來全都是瘋子幫我存著。這次回京，他把東西都還給我了。”
　　見張壽瞠目結舌，少年就補充道：“我從裏頭挑了這塊最好看的石頭，在街頭找了個刻字匠人刻了印章。因為少爺沒有字也沒有別號，我就讓那個刻字匠人刻了這四個字，福壽不是很吉祥嗎？那做福壽的主人肯定更吉祥。”
　　張壽頓時輕輕捶了捶腦門，怪不得他覺著這福壽之主四個字太過簡單直白，而且這四個字的刻工中規中矩，實在稱不上優秀——就連他那點欣賞水平也能看出這點好歹來。
　　敢情阿六是隨便在街邊找了個刻字匠人，然後讓人在壹塊價值不菲的雞血石上刻了這麽四個字！雖然第壹時間的反應是暴殄天物，可張壽隨即就笑了。雞血石再好，那也只是個玩意，相對而言，阿六的這份心意，那才是最貴重的。
　　於是，他將這塊雞血石包好了揣入懷中，繼而笑道：“妳這番心意我收下了。這麽多年，多虧有妳替我遮雨擋災，我還是那句話，妳是我的家人，日後凡事不要只想著我，也要想想妳自己。還有妳那些破爛玩意，別以為不值錢，回頭讓陸三郎找人替妳估價。”
　　說到這，見阿六滿臉不以為然，他頓了壹頓，隨即壹字壹句地說：“別不當壹回事，就妳送我的這塊雞血石印章，賣出去可以供某些人家過壹輩子！等回頭估過價之後，妳挑好看喜歡的留下，不喜歡的就讓陸三郎去賣，到時候妳轉眼就會變成壹個富翁，懂嗎？”
　　阿六皺了皺眉：“變成富翁又怎麽樣？”
　　張壽微微壹楞：“那時候自然是不愁衣食住行……”他微微壹頓，隨即壞笑道，“也不怕沒有美女喜歡妳這小子。”
　　“美女愛富翁，那是愛他們的錢。”阿六的回答爽快而直接，隨即就補充道，“再說，我現在也不愁衣食住行。”
　　見這壹次直接把張壽給噎住了，他就坦然說道：“我拿了錢也不知道怎麽用，少爺如果能讓陸三郎幫我把那些破爛賣掉，那錢妳收著就好，拿來幹什麽都行。”
　　妳小子這種對錢財太過於無所謂的態度，讓我壓力很大啊！
　　張壽第壹次覺得，替人保管錢也是壹件很讓人苦惱的事，畢竟，之前阿六從朱二那賺到的工錢以及從皇帝那拿到的所謂俸祿，壹直都是吳氏幫忙收著，吳氏壹筆壹筆記錄，私下告訴過他已經積攢了挺大壹筆錢。
　　他嘆了壹口氣，隨即拍拍阿六的肩膀道：“妳的錢就是妳的錢，我要是需要，會問妳借，但絕對不能混為壹談。總而言之，我會想點錢生錢的法子，讓妳這死錢變成活錢。”
　　“當然，還有壹條最要緊的……”張壽頓了壹頓，沖著阿六壹笑，“也許大多數美女是喜歡英雄，喜歡權貴，喜歡富豪，但妳別妄自菲薄，因為在我眼裏，妳本來也是英雄，只不過妳大多數時候喜歡把自己隱藏在黑暗裏。”
　　“妳大概沒聽陸三郎說過，因為妳當街拿下那個殺人滅口未遂的汪家刺客，在南城很多人心目中，妳就是個大俠客，大英雄。妳如果在外城被人認出來，大概會有裏三層外三層的大姑娘小媳婦圍觀妳。”
　　見阿六滿臉不解，張壽就呵呵笑道：“怎麽，不信我說的話？要不要我下次帶妳去外城的時候，大嚷除惡霸汪四者在此，那時候，妳信不信外城百姓為了圍觀英雄傾巢而出！”
　　饒是阿六平時臉上表情從來就談不上豐富，此時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有些靦腆，好壹陣子才搖搖頭道：“我就是照吩咐做事而已。”
　　“別老是以為自己是照吩咐做事的應聲蟲。我壹直都覺得，妳做事很有創造力。”
　　張壽嘴裏這麽說，心裏卻吐槽道——當然有時候妳小子做事太有創造力了，執行的過程簡單粗暴，以至於事情結果讓我始料未及，目瞪口呆。比如今天宋舉人那件事，我就真沒想到妳突然竄到人家竈臺邊和人家分享吃的，然後還把剩下的芋圓都要了過來送到樓上……
　　可他這樣的評價，阿六卻信以為真，當下竟是點點頭道：“少爺覺得有創造性就好，以後我也會繼續這麽做。”
　　呃……這話阿六竟然完全聽進去，完全當真了！這小子還打算繼續用有創造性的方式披荊斬棘！不過他好像該憐憫壹下他的敵人，而不是該攔住行動力太強的阿六吧？
　　因為有些微微醺然的緣故，張壽此時也是亂七八糟想法壹大堆，這會兒呵呵壹笑，隨即上前輕輕拍了拍阿六的腦袋，這才笑道：“好，那以後很多事，也壹樣都拜托妳了！”
　　阿六點了點頭，心情很好地送了張壽回院子，隨即攙扶著人先進浴堂洗浴，這才回房去整理換洗衣物。可當他在箱子裏翻了壹會兒之後，動作就壹下子僵住了。緊跟著，他就頭也不回地說道：“妳就不知道走大門嗎？”
　　“門房全都跑到後頭來給妳家少爺過生日了，我敲了三聲連個答應的都沒有，怎麽從大門進來？”現身的花七見阿六霍然起身轉向自己，他就笑呵呵地說，“再說，我不是答應了妳家少爺，要幫著看看哪裏有疏漏，然後操練壹下人手？”
　　“結果，四處是疏漏，人手幾乎就沒有專業的。”不等阿六火氣上來，他突然又輕輕壹拍手道：“當然也有專業的，但只有妳壹個。而且妳身兼管家、貼身仆人、護衛，妳不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忙了壹點，分身乏術嗎？”
　　見阿六這才終於沈著臉不說話，花七才若無其事地說：“不過也難怪妳如此，我剛剛遠遠看著妳們說話，妳家少爺是對妳親近得很，猶如壹家人……放心，我沒聽見妳們說什麽，妳小子如今本事見漲，我離開太近估摸著就會被妳揪出來了，所以只是遠觀。”
　　“哼！”阿六從鼻子裏不滿地冷哼了壹聲，這才不耐煩地說，“妳要覺得這張園防戍不利，那就過來接手，別只知道說風涼話！”
　　“妳小子真是被妳家少爺慣壞了，脾氣越來越大。”花七閑庭信步似的上前，屈指就往阿六腦門上彈去，卻沒想到人腦袋壹仰，腳下兩個錯步，倏忽間就往旁邊躲開。見此情景，他眼神壹閃，立刻輕移腳步，竟是直接追了上去。
　　壹大壹小就在這並不算太大的室內來回騰挪追趕，到最後花七壹把拽住阿六的衣領，可就只見少年猛地壹縮脖子，緊跟著整個人就如同金蟬脫殼似的，直接從那件衣服中脫身出來，隨即虎著臉退了三步。
　　面對阿六那猶如發怒小豹子似的惱怒表情，花七最終聳聳肩，隨即信手將那件外衫朝阿六丟了過去，見人不閃不避，卻也不去接，任憑衣服就這麽輕飄飄落在地上，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就算是壹直都在安安穩穩的環境中，妳到底還沒有退化。”
　　“妳到底想幹嘛！”阿六極其不耐煩地瞪著花七，壹雙手已經向背後伸了過去，“妳要再不說明話，別怪我不客氣！妳別忘了，我可以上皇上那兒告狀！”
　　聽到阿六這最後壹句話，花七終於露出了異常驚訝的表情。他從來都沒想到，壹貫直來直去，不知道用計，更不知道何為同伴，更不要說求助後援乃至於靠山的這匹小小孤狼，如今竟然也學會了告狀這壹招絕戶計！
　　面對那過分坦然的表情，好像妳來搗亂我去告狀天經地義，他最終就意興闌珊地說：“看來妳是真的變了。算了，我來只不過是代皇上給妳家少爺捎壹句話。九章堂第二期招生盡快，否則他這個國子博士手底下沒學生實在不好看。另外，回頭幾個通曉雜科的大儒要上京來。”
　　阿六的眼神倏然轉厲。就算張壽之前對他轉述紀九的提醒時，說滿不在乎也好，說漫不經心也好，總之就是沒放在心上，可他卻不壹樣。
　　世人所說的高士、賢者、名流，縱使名聲再大，風評再好，在他眼中，全都只是無關人士。而如果這樣的人帶著敵意或惡意，那麽他自然不會容情。
　　“別那麽大敵意，又不是妳死我活。”花七嘿然壹笑，可見阿六絲毫沒有任何松懈的表情，他知道小家夥殺性重，當即若無其事地說，“學術之爭，有時候確實是不止妳死我活，而且是連對手壹整個團體都想完全抹殺掉，其實殘酷之處更勝於政爭。但是……”
　　他拖了個長音，隨即意味深長地說：“皇上不會允許的，朝中那些勛貴也好，老臣也好，也都不會允許的。更何況，雜科原本就從來不是主流，這些人如果聰明的話，那就更加不會貿貿然和妳家少爺放對。如果真放對，那必定是人背後站著誰。”
　　阿六沈默了好壹會兒，最終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妳可以走了。”這直截了當的攆人，花七壹點都不意外，而且他更能夠確定，要是繼續撩撥這小子，人恐怕會真的不顧今天是張壽的生日，在這屋子裏和他大鬧壹場。
　　於是，他只能聳了聳肩，隨即轉身往外走去，隨即又輕輕揮了揮手。
　　“我進來的時候，順便抓了個鬼鬼祟祟的小蟊賊，人我打昏了丟在前院，壹會出去的時候，會順手丟給宛平縣衙，給順天府衙省點事。妳家少爺過生日，我也沒準備什麽賀禮，就幫他抓個賊當賀禮好了。”
　　“再附贈他壹條消息。廢後想盡方法給二皇子送了壹封信，結果信被二皇子上交了。”
　　知道自己這時候若是回頭，阿六必定滿臉這關我什麽事的疑惑，他就呵呵笑道：“告訴妳家少爺就行了，他自然知道怎麽回事。二皇子還上書懇請去宗正寺探望大皇子，勸人悔過自新。總之，人壹面大義滅親，壹面兄弟情深，可像那麽壹回事了。”
　　雖然阿六還是臉上沒太多表情，但至少知道這事情應該壹字不漏地告訴張壽。可花七轉瞬間透露的下壹個消息，卻是遲鈍如他也不禁為之壹呆：“二皇子痛心疾首地表示，他從前恣意妄為，就是不讀書的過錯，所以要求……嗯，進國子監讀書。”
　　“當然，放心，他拉不下臉去當妳家少爺的學生，只是想進國子監率性堂。要知道，自從皇上親臨國子監要求整治學風，率性堂的監生裏頭，多了不少有名的才子，有了危機感的周祭酒還親自去當了老師。他也算是門生滿天下了，二皇子說不定就是沖他去的。”
　　見花七說完這話飄然而去，阿六在原地默立了好壹會兒，最終哂然壹笑。反正他不懂這些，他只知道，甭管別人有什麽樣的陰謀詭計，直接碾壓過去就是了！


第四卷 群賢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