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 by 慕容雪村
2018-5-25 17:35
第十二章
96年我和趙悅到峨眉山玩,在伏虎寺遇見壹個算命的臭道士,這個「臭」是真的臭,象剛從下水道鉆出來壹樣芬芳撲鼻。趙悅平時挺愛乾凈的,那天不知中了什麽邪了,非要拉著我算壹算,老道胡扯了壹通之後,說我們倆肯定不會到頭,「前世的仇寇,今生的冤家」,趙悅信以為真,臉都白了,連聲問有沒有什麽破法,老妖道捋著幾根帶油花的胡子,眼放妖光,說如果肯出200塊,他就可以為我們想個破法。趙悅不顧我的再三反對,立馬掏出200塊給了老道,那可是她第壹個月工資的壹半啊,我在旁邊氣得跳。老妖道給了她壹個尿壺樣的黑罐子,說此尿壺不是凡物,可以「驅鬼神,避小人」,我冷笑了壹聲,問是不是盛過元始天尊的尿,被趙悅狠狠踢了壹腳,說我褻瀆神靈。回成都的路上我給趙悅取了壹個外號,叫尿壺師太,屬於峨眉派第三代弟子,跟滅絕師太是同學,可以力擒瘋牛,建議出口到英國。我正說得高興,壹扭頭看見趙悅正看著窗外靜靜地淌眼淚。我問她怎麽了,她說了壹句話很讓我感動,「不管它靈不靈,陳重,妳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罐子,而是妳的心。」我拍拍她的手,柔聲安慰道:「妳放心,我的心永遠都裝在這個尿壺裏。」在此後大約壹年多的時間裏,趙悅逢初壹十五就要對著那個尿壺鞠躬,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嘟囔些什麽。我曾多次對她的參拜行為提出嚴正抗議,趙悅總報以白眼和粉拳。後來看得我煩了,假裝失手把尿壺摔了個稀爛,趙悅為此還哭了壹鼻子,說我是成心的,每次吵架都要拿出來過堂。
上樓的時候我想,人生其實並沒有破法,無論那只罐子是否完好如初。命運只是部分地聽命於我,關鍵時刻都是上帝說了算,就象我們剛結婚時趙悅創立的《趙氏家法》:小事不決聽趙悅,大事不決聽陳重。根據她的權威解釋,只有上得了新聞聯播前三條的才能算是大事。那時趙悅每天睡前都要宣讀壹遍《趙氏家法》,然後跳進我懷裏又跳又唱又笑,象個孩子。從什麽時候起,我們逐漸忘記了這個「六打八罰十二閹掉」的家法?我們的生活又從什麽時候起變得壹望無余,再也沒有了那些思念、關懷和跳腳大笑?
電視開著,螢幕上壹片雪花點,音箱發出刺耳的滋滋聲。我有點生氣,心想看完了電視也不知道關上。在屋裏轉了壹圈,發現所有的燈都開著,就是沒有人,不知道趙悅跑哪去了。陽臺上的窗戶大開著,壹陣涼風吹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趴在窗上往下看,外面是漆黑不見底的夜。我的頭發突然壹根根地豎起來,心想趙悅不會是想不開從這兒跳下去了吧。
大四那年,班裏籠罩著壹股死亡的氣息。先是齊齊哈爾的張軍,住在我斜對門宿舍的,得淋巴癌死了,他女朋友來收拾遣物時哭得昏倒。然後就是隔壁班的才女齊妍,在壹個美麗的春夜裏,從16層教學大樓上跳下來,摔得血肉模糊。齊妍壹直是我們宿舍的集體意淫對象,長得酷似關之琳,唱歌彈鋼琴主持晚會樣樣不俗,跟她跳舞簡直是壹種享受。她死的前壹天,就坐在我們的對面吃飯,把油汪汪的大肥肉壹片片挑出來扔在桌上,我連聲說浪費,齊妍白我壹眼,說死陳重,妳要想吃就拿去,別哼哼唧唧的,我剛要回答,被趙悅狠狠踩了壹腳,趕緊作老實狀,低頭含羞不語。第二天就聽說齊妍跳樓自殺了,肚子裏還有個3個月的胎兒。
大學時代的最後壹個月,我們都有種浮生若夢的感覺。酒、麻將或者淚痕,日子空空,壹閃即過。李良說:
妳揮霍吧
在黃昏的盛宴上綻露笑顏
上帝欠妳的
記在帳上
妳欠上帝的
遲早要歸還。
我理解他的意思,從那時起,我們都相信余生是撿來的,生活以快樂為本,上帝總會在關鍵時刻打碎那只罐子,而結局是壹場慶典,或者是壹曲挽歌,我們反倒並不關心。
那個夜裏我在自己的家裏團團亂轉,打趙悅手機,發現她的手機就放在枕頭旁邊。她的背包也在,壹支口紅斜放在梳妝鏡前,讓我想起那無數次親吻過我的紅唇。窗外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我感覺自己的心壹直在往下沈,往下沈,沈到無盡深處。
我打起手電,到樓下準備尋找趙悅的屍體。走過樓口,看見黑影裏有個東西在輕輕蠕動,我頭皮發麻,壯著膽走過去,電筒照出壹個淡黃的光圈,在光圈的中心,我看見趙悅,我的趙悅,正斜靠在墻邊坐著,兩眼流淚,身邊橫放著壹瓶尖莊。
我叫陳重,成都人,希望成為妳們的朋友,歡迎妳們來找我喝酒。92級迎新晚會上,我站在篝火旁大聲說。新生趙悅那天穿壹條碎花長裙,象蝴蝶壹樣在我眼前翩翩而舞。
妳會壹直象現在壹樣愛我嗎?94年的壹個夏夜,在校門口的招待所裏,趙悅壹絲不掛地躺在我懷裏,小臉紅紅地問。
我哐啷壹聲丟下手電筒,把趙悅壹把抱住,說:「我還以為妳死了呢!」趙悅酒氣沖天地哭起來,手電筒在地上滾了幾下,照出壹條條狂亂繽紛的雨線。
那個夜裏我象初戀壹樣激動。幫趙悅洗了手洗了腳,擰了條熱毛巾搭在她額上,看著她象個孩子壹樣沈沈睡去。雨悄悄地停了,空氣中有壹股黃桷蘭的甜香。我想這味道挺他媽的不錯,這感覺也挺他媽的不錯,天快亮了,在這個徹底不眠的早晨,我看著漸明的天空想,趙悅依然愛我,這事真他媽的不錯。
按我爸的說法,我生來就是個「驢球脾氣」,意思是不挨打不長記性,教育要靠皮鞭和嚼子。十六歲那年,我攔住同院的小太妹龐渝燕,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的,被我爸逮了個正著,回家就要收拾我,拿著皮帶在我眼前比比劃劃的。我運了運氣,壹拳砸坍了床邊的小書架,他盤算了半天,估計功力不如我,從此放棄了跟我武鬥的打算。不過現在想想我爸的話挺正確的,我確實是個驢球脾氣,不知道痛就不知道珍惜。
2001年的5月1日,那天我最好的朋友結婚的日子,是我嫖娼的日子,是我的敵人倒黴的日子,是我的妻子醉酒大哭,而我本以為她跳樓自殺的日子。天亮了,這個城市籠罩著壹團白茫茫的霧氣,看起來有些陌生。我熬上壹鍋粥,美滋滋地點上壹支嬌子,開始在房裏呵呵傻笑。
而生活,妳永遠不會知道它下壹步會做些什麽。七點五十分,媽媽打電話來,聲音都變了,說妳趕快趕快回家,妳爸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