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傲和膽怯
上品寒士 by 賊道三癡
2025-2-12 17:48
謝夫人劉淡憐愛地看著謝道韞,劉淡與謝安育有三子,卻無女,視道韞如己出,前些日以為謝道韞病將不治,謝夫人劉淡背地裏痛哭過幾回,天幸陳操之歸來,妙手回春,竟把道韞治得大有起色,謝夫人劉淡心懷甚慰,誓要促成侄女嫁給陳操之——
謝夫人劉淡對謝道韞道:“妳說我急什麽,不都是急妳的婚姻大事嗎,那妖人盧竦叛亂,卻致陸始廢為了庶人,這豈不是上天要助陳操之與陸氏女的婚姻,妳說叔母能不急嗎?”
謝道韞明白三叔母劉淡的意思,陳操之與陸葳蕤之間最大的障礙陸始被廢庶人,在家族中自然就失了權威,陸納作主,自然是會將陸葳蕤許配給陳操之,應該很快就會納采定親了——
謝道韞俯首無語,半晌道:“陳子重與陸葳蕤正是好姻緣,相戀多年,終成眷屬,我亦樂見其成。”
謝夫人劉淡道:“妳倒是高風亮節、不怨不妒,妳嫁不了陳操之,那嫁給誰?”
謝道韞垂頭道:“侄女不孝,侄女誰也不嫁。”
謝夫人劉淡大聲嘆氣:“叔母早就對妳說過‘生年不滿百,喜歡就要爭’,妳別個樣樣要爭勝,對這最要緊的終身大事卻壹副淡然超然的樣子,我看妳不是淡然超然,而是畏縮膽怯,我只問妳,妳愛陳操之否?不要哄我說什麽只是賞識他並非喜歡他,我不信,也莫要給我支支吾吾、更莫要給我引經據典,妳只給我點頭或搖頭——妳愛陳操之否?”
謝夫人劉淡直言快語,又深知侄女狡獪善辯,所以幹脆不給她開口的機會。
謝夫人劉淡身邊有個貼身侍婢,柳絮、因風二婢也跪坐在書室屏風邊,幾個人這時都壹齊註目道韞娘子——
謝道韞緊緊抿著嘴唇,臉紅得要滴血,腦袋壹動不敢動,眼睛看看那幾個婢女——
謝夫人劉淡心裏暗笑,讓那三個侍婢都退出去,然後道:“該不會要把妳三叔父也趕出去吧,唉,要妳承認喜歡壹個男子,還真是費勁啊,現在沒別人了,不用害羞,點頭吧,妳是不是喜愛陳操之?”
謝道韞臉紅再三,終於還是點了壹下頭,若說患病之前,她對陳操之的感情是盡量克制在友情的範圍內,那麽自陳操之歸來,親手為她診治,噓寒問暖,還給她撫背止咳,讓她羞喜得腦袋發暈,以前說能偶爾見壹次陳操之就滿足了,現在是日日想看到陳操之,每次看到陳操之步入薔薇小院,她就覺得心跳加快,全無往日的優雅從容,所以她點頭了——
謝夫人劉淡見侄女終於肯承認喜歡陳操之了,大為得意,與夫君謝安對視壹眼,謝安沖她壹點頭,表示佩服。
謝夫人劉淡問道:“元子,妳既喜歡陳操之,那為何不想嫁給他?”
謝道韞黯然道:“三叔母,這還用問嗎,陳子重是要娶陸葳蕤的,侄女雖喜歡陳子重,但絕沒有想過要與陸葳蕤爭奪,侄女不是那種人——”
謝夫人劉淡壹針見血道:“妳不是不想爭奪,妳是怕陳操之因此瞧不起妳,妳是既高傲又膽怯。”
“三叔母!”謝道韞被劉淡說得快哭出來了。
謝夫人劉淡趕緊道:“好好,不說,我家元子當然不是那種人,那麽我問妳,妳覺得陳操之待妳如何?他喜歡妳嗎?”
謝道韞羞惱道:“三叔母,妳究竟想問什麽呀,這讓侄女多難堪呀!”說著,使勁咳嗽,半是真咳,半是假咳,想避而不談。
謝夫人劉淡笑道:“很要緊,很要緊,妳壹定要回答,要不,點頭也可以。”
謝道韞不吃這壹套了,說道:“那是陳子重的心事,我如何知曉!”
謝夫人劉淡道:“今日妳三叔父請了陳操之來此,應該很快就會到了,叔母替妳問問,看他喜不喜歡妳?”
謝道韞急了,挺直腰肢道:“三叔母,萬萬不可,陳子重既與陸葳蕤談婚論嫁,這時再問他這種事,豈不是讓人看輕——”聲音轉低,“而且即便問了,又能如何呢!”說罷幽幽壹嘆,如婉轉簫音裊裊消散。
謝夫人劉淡笑瞇瞇地朝坐在壹旁的謝安拱手道:“安石公,在下不辱使命,現在該妳了。”
謝道韞愕然擡頭,看看三叔父謝安,又看看三叔母劉淡,這兩位長輩怎麽像是聯手來算計她的!
謝安搖了搖蒲葵扇,說道:“阿元,叔父有壹言,婚姻大事,佳偶難得,陳操之與妳可謂是情投意合,妳若與他相伴終生,豈非美事!等下操之來此間,由叔父試探於他,若他對妳有意,叔父就為妳作主,把妳許配給他,如何?”
謝道韞見三叔父也這般說,急得不行:“三叔父,妳千萬不要為難侄女,也莫要為難子重。”
謝安氣定神閑道:“我陳郡謝氏的女郎豈是以勢逼嫁之人,叔父不會讓妳為難,更不會讓陳操之為難,那陳操之坐擁雙美,又有何為難乎!”
“啊!”謝道韞驟聞叔父此語,狹長眼眸都瞪大了,這怎麽可能,陳操之怎麽可能同時把她和陸葳蕤都給娶了,娥皇、女英,那只是傳說,而且舜是帝王,秦漢以來,周禮大行,無論士庶貴賤,妻子都只能有壹個,妾則任取,陸葳蕤當然不可能為妾,她陳郡謝氏女郎也斷無給人作妾的道理,三叔父也絕對明白這壹點,為何還會這麽說呢?
謝安道:“此事叔父會為妳安排妥當,既不會讓妳對陸葳蕤心懷歉疚,也要讓妳心願得偕,而且這更對陳操之有益,幫助陳操之,這不正是阿元所盼望的嗎?”
謝道韞不知三叔父怎麽能做到這壹步,三叔父的睿智非她所能及。
這時,侍婢柳絮來報,陳郎君和瑗度郎君到了。
謝夫人劉淡對謝道韞笑道:“妳看多巧啊,咱們這邊計議初定,陳郎君就到了,豈不是天意。”
謝道韞趕緊起身,羞怯道:“那侄女暫避壹下吧。”說罷,碎步入隔室去了。
陳操之跟著謝琰進到謝道韞的書房,拜見謝安,又聽謝琰向坐在壹邊的那個大臉濃眉的端莊婦人行禮,口稱母親,陳操之去年在瓦官寺便見過謝安夫人,當即也趕緊行禮。
謝安先問陳操之、謝琰覲見皇帝之事,聽到桓溫被皇帝司馬昱壹句“某在斯”弄得悶悶不樂,不禁大笑,說道:“皇帝亦有能,畢竟是清談名手,桓公不能敵。”
說及謝玄,陳操之道:“幼度此番平蜀有功,必有升遷,他何時能回建康?”看到書案上有很多書冊和信劄,而且頗顯陳舊,不免有些奇怪。
謝安道:“阿遏在信裏說將於下月上旬解送司馬勛及其黨羽至姑孰,亦將回建康省親,還有,阿遏已與桓右軍女訂婚,將擇期完婚。”
陳操之喜道:“那要恭喜幼度了,我已大半年不見到他了,我大約下月中旬起程回錢唐,應該能與幼度壹唔。”
謝琰也看到了書案上的陳舊的書冊和書帖,問謝安:“父親,這是哪裏的書帖?”
謝安道:“這是阿元翻箱倒篋找出來的汝伯父諸人與豫州諸將的書信,這些是兩淮州誌,阿元在搜玄鉤沈,整理以備參考。”說著拿起案上那壹沓關中藤角紙遞給謝琰。
謝琰壹聽父親這麽說,立即就明白了,接手略看幾眼,即轉遞給陳操之道:“子重兄,這個對妳最有用。”
這關中藤角紙還是陳操之送給謝道韞的,謝道韞已用其清麗暢達的行書小字滿滿的寫了十余張,既有對豫州諸將的介紹,也有對中原百姓為避戰亂南遷江淮的記載,對那些流民帥、大族宗部記錄尤悉——
陳操之看了半張紙就明白了,謝道韞收集這些資料都是為他準備的,彼時資訊匱乏,不像後世那樣有圖書館甚至百度壹下就行,要獲得這些有用的信息往往要親臨實地考察詢問才行,謝道韞利用陳郡謝氏多年的積累,為他收集這些資料而且還精心梳理,這份心意,能不讓人感動?
陳操之低著頭看了好壹會,借此平靜壹下心情,半晌才擡頭勉強壹笑,說道:“道韞娘子真是太有心了,只是她肺疾未愈,切莫過於勞心勞累。”
謝安點頭道:“操之是疾醫,妳等下對道韞說,她聽妳的。”
陳操之擡不起頭來,從沒有覺得這樣有愧,是他誤了謝道韞。
謝安暗暗點頭,示意謝琰先退出去,然後問道:“操之,我且問妳,若妳未與陸氏女郎相識,那麽是否會喜愛我家阿元?”
陳操之不明白謝安為什麽要這樣問,這樣的假設毫無意義,似非智者所為,但也只有答道:“道韞娘子天人也,在下如何配得上。”
謝夫人劉淡不耐煩了,開口道:“陳郎君也太不爽利,就回答喜愛又會怎樣!”
陳操之甚窘。
這時小婢因風奉上茶來,低語道:“陳郎君,我家娘子就在間壁,妳千萬莫要讓她傷心啊。”
陳操之點了壹下頭,說道:“在下對道韞娘子既敬且愛,只是我已有了葳蕤,只能愧對道韞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