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叩心

　　謝道韞乘車，陳操之、謝玄、冉盛三人騎馬。幾名部曲跟隨，離了鳳凰山往姑孰溪而去，小嬋在後喚道：“操之小郎君，早些回來，今日是七月七乞巧節呢。”小嬋每年過七夕女兒節都是興致勃勃，準備了瓜果祭品，喃喃將心事向天孫織女訴說——
　　冉盛看到祝郎君還帶了壹個婢女因風同去，心裏有些納悶：“都是男子去遊泳泅水，祝郎君帶壹個侍女去做什麽！”若是以前，冉盛就會出口相問，現在呢，心裏存疑而已。
　　姑孰溪南岸的酒肆娼寮為招攬生意，每到傍晚，便遣能言善道的男女過浮橋守在城門邊，見有人出來，只要是軍府中人，這些男女便會圍上來鼓舌搖唇，竭力宣揚自家的美酒嬌娘，以前謝玄和陳操之就遇到過好幾次，仗著馬快，迅即擺脫。這回因為謝道韞乘車，就被這夥男女圍住了，也不知這些人怎麽就認得了陳操之和謝玄，七嘴八舌，諛詞如潮——
　　這個道：“江左衛玠陳公子、貌比潘嶽謝公子，南岸多少女娘願倒身相陪，分文不取——”
　　那個道：“妳分文不取，我還願倒貼酒食相陪呢。”
　　又有奉承冉盛將官威武定能夜禦數女的，還有壹人道：“聽說桓公軍府又來了壹位敷粉薰香勝過當年何晏的美男子，那位賽何郎若來尋歡，小寮亦是分文不取，第壹次倒貼酒食亦無不可。”
　　車裏的謝道韞聽到她的“賽何郎”的綽號，又尷尬又想發笑，聽得阿遏喝命部曲將這些男女驅散，那些人還在喊：“真正分文不取，絕無虛假。”突然聽得壹人“哇哇”大叫，隨後便是“撲通”落水聲，濺起壹片驚呼聲——
　　謝道韞透過細簾壹看，卻是冉盛從馬背上探手揪住壹人丟進了溪裏，那些人這才不敢糾纏。
　　壹行人沿姑孰溪北岸逆流而上，來到陳操之、謝玄經常遊泳的河段，那片柳林被冉盛摧折殆盡，現在倒是敞亮。
　　下車之前，侍婢因風悄聲問謝道韞：“娘子，妳真的要下水？”
　　謝道韞橫了因風壹眼，因風趕緊改口，笑瞇瞇道：“榭郎君——”
　　謝道韞壹笑。說道：“沒這麽大膽子，這姑孰溪水可不淺。”
　　因風壯起擔子道：“也不怕，有遏郎君和陳郎君護著妳呢。”
　　謝道韞伸右手食指，指尖輕戳因風腦門，嗔道：“少啰嗦，下車去。”
　　謝道韞下了牛車，壹擡頭就看到陳操之含笑望著她，不禁臉壹紅，說道：“子重、阿遏，我在河畔走走。”說著，手執壹柄蒲葵扇，沿河岸往東緩緩而行，侍婢因風趕緊跟上。
　　謝玄又命兩名謝氏私兵遠遠的跟著保護，轉頭看到冉盛眼有疑問之色，便道：“我這表兄比小盛還怕水，來河畔不過是湊趣而已。”
　　夕陽即將落下隔岸的西邊山巔，金黃色的光線從柳梢斜照過來，謝道韞就踩著參差的樹影往東漫步，耳朵則傾聽姑孰溪的聲響。
　　侍婢因風壹邊走壹邊從柳樹間隙裏朝溪流張望，忽然驚喜道：“啊，是陳郎君遊過來了——”
　　謝道韞側頭看了壹眼，樹隙間，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陳操之被水浸濕的烏黑頭發平貼著赤裸的肩背，像亮閃閃的黑緞蒙在白玉上，雙臂展開，左右劃動，正鳧水而下，只壹瞬間，就從樹隙間消失了——
　　謝道韞都能聽到自己的心“怦”的壹跳，趕緊轉頭不再看，卻聽侍女因風說道：“真看不出來，陳郎君這麽俊秀的壹個人身手竟如此矯健，遊得飛快！”
　　謝道韞唇邊噙著淡淡笑意，心裏想著陳操之被桓溫小妾李靜姝取走衣物的尷尬場面。
　　走出大約兩裏地，斜陽落在了西山外，柳枝拂拂，暮色如煙般漸漸凝聚，謝道韞正待轉身往回走，忽聽前面傳來幽咽的簫聲，吹的是《紅豆曲》，極似陳操之在吹奏。
　　謝道韞大奇，心想：“難道是子重遊到這裏上岸了？”循聲走了幾步，發覺簫聲在對岸，而且遠不如陳操之吹得動聽。
　　謝道韞走到臨水岸邊，朝對岸壹望，卻又未看到有人，而簫聲也消逝了，心想：“吹豎笛人是誰？子重只教授過李靜姝豎笛，難道是李靜姝？”
　　謝道韞慢慢走回去。又聽得《紅豆曲》悠悠吹起，簫聲穿林渡水而來，暮色中說不出的幽靜迷人，嗯，這才是子重的柯亭笛妙音啊。
　　回城路上，謝道韞對陳操之說起對岸吹簫人之事，陳操之想了想，說道：“我常在這河邊吹這支曲子，想必是對岸有人聽得熟了，就學會了。”
　　陳操之回到鳳凰山下寓所，小嬋見陳操之回來，即命廚娘端上晚餐，有鱖魚、薰肉，頗為豐盛。
　　用罷晚餐，小嬋自去沐浴，換上潔凈衣裙，出來時站在木樓前庭院中仰頭望，那壹彎鉤月已經出現在天際，便與廚娘和洗衣婦壹道，將早已備好的李子、葡萄，紅棗、榛子、花生，瓜子，還有茶、酒、甜餅盛在漆盤裏。擺放在兩張幾案上，擡到後院兩株小槐樹之間，土墻那邊便是祝郎君的居所小院。
　　那廚娘和洗衣婦祭拜了天孫織女之後，小嬋讓她們先回前院侍候，她要獨自祭拜壹會。
　　廚娘和洗衣婦走後，小嬋在槐樹間來回走了幾步，擡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雖只壹彎，但格外的明凈，仿佛鑲嵌在夜空的壹塊玉玨缺了半邊，稍微顯得有些孤淒。
　　上弦月升起得早。戌時末就已移近天心，清輝垂垂灑落，幾案漆盤上的瓜果沐浴著月光顯得格外的鮮嫩——
　　小嬋跪在樹下蒲團上，雙手交握，攏在胸前，向天孫織女喃喃禱告……
　　鄰院的柳絮、因風二婢擡著小案來到院墻下，此處空闊，最受月光，聽得院墻那邊有人喃喃細語，柳絮、因風對視壹眼，聽出是陳操之貼身侍婢小嬋在禱告，二人便盡量不發出聲音，免得驚擾了小嬋。
　　謝道韞走了過來，見二婢面面相覷壹聲不吭，正要開口相詢，柳絮眨眨眼，朝隔墻壹指，謝道韞便聽到了靜夜中小嬋的禱告——
　　“……小嬋自記事起，這已經是第十八次祭拜天孫娘娘了，小嬋以前跟著幼微娘子壹起祭拜，記得慶之郎君病重那年，幼微娘子在月下跪禱了很久，可是沒有用，慶之郎君還是去世了，幼微娘子真傷心啊，恨不得從夫於地下，那時小嬋曾經想過，神啊佛啊都是沒有用的，不能改變、拯救我們什麽，幼微娘子那麽虔誠，願折壽代夫續命，可是慶之郎君是很快就去世了——”
　　“——第二年的乞巧節，幼微娘子已經被強行帶回丁氏別墅了，幼微娘子依舊在月下祈禱，這回是拜求天孫娘子賜福，希望宗之小郎君和潤兒小娘子平平安安地長大、希望老主母和操之小郎君無病無災，那時我明白了。心裏有牽掛的人、有盼望的事，就會想到向天孫娘娘祈禱，雖然天孫娘娘很忙，不可能壹壹關照得過來，但好歹是個安慰——”
　　“——天孫娘娘，小嬋今年都二十五歲了，比我小壹歲的青枝都快要做娘親了，嗯，這裏拜求天孫娘娘賜福青枝，保佑她母子平安，青枝是我的好妹妹呢，我呢，不為自己求什麽事，只求操之小郎君與陸氏小娘子早成佳偶，我覺得操之小郎君這些年真是辛苦，老主母在世時就盼望著小郎君娶妻呢，記得老主母去世那年的七夕，先是下雨，半夜突然雲開月現，我和青枝趕緊上露臺乞巧，覺得真是好運——”
　　“——老主母去世都已經三年了，日子過是真快啊，老主母遺囑讓我侍候小郎君，可是小郎君那次卻說要把我嫁出去，我是絕不願嫁的，我只願呆在小郎君身邊，小郎君不肯納我也不要緊，我就像英姑那樣，以後幫陸小娘子照顧孩兒，這樣過壹輩子也不錯是不是，天孫娘娘？”
　　隔墻的謝道韞聽著小嬋這麽對月壹問，仿佛心頭被壹叩，眼淚差點流出來，婢女小嬋可謂壹往情深啊，只聽墻那邊小嬋又細語道：“有些事平時只在自己心裏想，也沒個人訴說，今夜是七夕，小嬋啰哩啰嗦向天孫娘娘說了這麽多，心裏覺得舒暢多了，我也不是埋怨什麽，小郎君其實待我挺好的，都這麽大了、有官職在身了，還如小時候那樣叫我小嬋姐姐——”
　　小嬋突然噤聲不語，隨即聽得陳操之洞簫低音壹般的說話聲：“小嬋姐姐還沒祭拜好嗎？”
　　小嬋聲音略顯羞澀，說道：“好了。”
　　陳操之道：“那我來幫小嬋姐姐把幾案瓜果搬回去吧。”
　　謝道韞聽得舉盤收案的聲響，過了壹會，終於寂寂無聲，這邊柳絮和因風二婢擺好蒲團，因風說道：“娘子——不不，榭郎君，妳來拜天孫娘娘乞巧吧。”謝道韞要求她們無論人前人後都要稱呼她為榭郎君，這樣才不會說漏嘴。
　　謝道韞道：“我有三年不祭天孫乞巧禮了，妳二人祭拜吧，我先回房去。”
　　月亮已在天心，淡淡的影子落在足下，謝道韞踏著自己的影子緩緩而行，想錯開那影子都不行，擡腳踩下去，次次踩中自己的影子，直到走至檐下，人在檐影裏，無影無蹤，孑然壹身。
　　（卷三《妙賞》終）


　　卷四 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