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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天涯·明月·刀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壹回 人在天涯夕陽西下。
  傅紅雪在夕陽下。夕陽下只有他壹個人。天地間仿佛已只剩下他壹個人。
  萬裏荒寒,連夕陽都似已因寂寞而變了顏色,變成壹個空虛而蒼涼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壹樣。
  他的手裏緊緊地握著壹把刀;蒼白的手,漆黑的刀!
  蒼白與漆黑,豈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顏色!死亡豈非就正是空虛和寂寞的極限。
  他那雙空虛而寂寞的眼睛裏,就仿佛真的已看見了死亡!
  難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並沒有停下來。縱然死亡就在前面等著他,他也決不會停下來。
  他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左腳先往前邁出壹步,右腳再慢慢地跟上去。看來每壹步都走得很艱苦。可是他已走過數不盡的路途,算不完的裏程,每壹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
  這麽走,要走到何時為止?
  他不知道,甚至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現在他已走到這裏,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
  當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裏握著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著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這柄刀象征著的雖然是死亡,卻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暗,可是遠遠看過去,已可看見壹點淡淡的市鎮輪廓。
  他知道那裏就是這邊陲荒原中惟壹比較繁榮的市鎮“鳳凰集”。
  他當然知道,因為“鳳凰集”就是他所尋找的死亡所在地。
  但他卻不知道,鳳凰集本身也已死亡!
  街道雖不長,也不寬,卻也有幾十戶店鋪人家。
  世界上有無數個這麽樣的小鎮,每壹個都是這樣子,簡陋的店鋪,廉價的貨物,善良的人家,樸實的人。惟壹不同的是,這鳳凰集雖然還有這樣的店鋪人家,卻已沒有人。
  壹個人都沒有。
  街道兩旁的門窗,有的關著,卻都已殘破敗壞,屋裏屋外,都積著厚厚的灰塵,屋角檐下,已結起蛛網。壹只黑貓被腳步聲驚起,卻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機敏和靈活,喘息著,蹣跚爬過長街,看來幾乎已不像是壹只貓。
  饑餓豈非本就可改變壹切?
  難道它就是這小鎮上惟壹還活著的生命?
  傅紅雪的心冰冷,手也冰冷,甚至比他手裏握著的刀鋒更冷!
  他就站在這條街道上,這壹切都是他自己親眼看見的,但他卻還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這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麽災禍?
  ——這災禍是怎麽發生的?
  有風吹過,街旁壹塊木板招牌被風吹得“吱吱”的響,隱約還可以分辨出上面寫著的八個字是:“陳家老店,陳年老酒!”
  這本是鎮上很體面的壹塊招牌,現在也已殘破幹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齒壹樣。
  可是這陳家老店本身的情況,卻還比這塊招牌更糟得多。
  傅紅雪靜靜地站著,看著招牌在風中搖曳,等風停下來的時候,他就慢慢地走過去,推開了門,走進了這酒店,就像是走人了壹座已被盜墓賊挖空了的墳墓。
  他以前到這裏來過!
  這地方的酒雖然也不太老,也不太好,卻絕不像醋。這地方當然更不會像墳墓。
  就在壹年前,——整整壹年前,這酒店還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南來北往的旅客,經過鳳凰集時,總會被外面的招牌吸引,進來喝幾杯老酒!
  老酒下了肚,話就多了,酒店當然就會變得熱鬧起來。熱鬧的地方,總是有人喜歡去的。
  所以這並不算太狹窄的酒店裏,通常都是高朋滿座,那位本來就很和氣的陳掌櫃,當然也通常都是笑容滿面的。
  可是現在,笑容滿面的陳掌櫃已不見了,幹凈的桌上已堆滿灰塵,地上到處都是破碎的酒罐,撲鼻的酒香已被壹種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代替。
  堂前的笑鬧喧嘩,猜拳賭酒聲,堂後的刀杓鏟動,油鍋爆響聲,現在都已聽不見,只有風吹破窗,“噗落噗落”的響,聽來又偏偏像是地獄中的蝙蝠在振動雙翅。
  天色已將近黑暗。
  傅紅雪慢慢地走過去,走到角落裏,背對著墻,面對著門,慢慢地坐下來。
  壹年前他來的時候,就是坐在這地方。可是現在這地方已如墳墓,已完全沒有壹點可以令人留戀之意。
  他為什麽還要坐下來?他是在懷念往事?
  還是在等待?若是在懷念,壹年前這地方究竟發生過什麽足以讓他懷念的事?
  若是在等待,他等待的究竟是什麽?
  是死亡?真的是死亡?
  夜色終於已籠罩大地。
  沒有燈,沒有燭,沒有火,只有黑暗。
  他憎惡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絕對無可避免的!
  現在黑暗又來臨,死亡呢?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裏,手裏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也許妳還能看見他蒼白的手,卻已看不見他的刀;他的刀已與黑暗融為壹體。
  難道他的刀也像是黑暗本身壹樣?難道他的刀揮出時,也是無法避免的?
  死壹般的黑暗靜寂中,遠處忽然隨風傳來了壹陣悠揚的弦樂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樂聲聽來,就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仙樂。
  可是他聽見這樂聲時,那雙空虛的眼睛裏,卻忽然現出種奇異的表情。
  ——無論那是種什麽樣的表情,都決不是歡愉的表情。
  樂聲漸近,隨著樂聲同時而來的,居然還有壹陣陣馬車聲。
  除了他之外,難道還會有別人特地趕到這荒涼的死鎮上來?
  他的眼睛已漸漸恢復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卻握得更緊。
  難道他知道來的是什麽人?
  難道他等的就是這個人?
  難道這個人就是死亡的化身?
  仙樂是種什麽樣的樂聲?沒有人聽過。
  可是假如有壹種令人聽起來覺得可以讓自己心靈溶化,甚至可以讓自己整個人溶化的樂聲,他們就會認為這種樂聲是仙樂。
  傅紅雪並沒有溶化。
  他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裏,靜靜地聽著。忽然間,八條腰系彩綢的黑衣大漢快步而人,每個人手裏都捧著個竹簍,竹簍裏裝著各式各樣奇怪的東西,甚至其中還包括了抹布和掃帚。
  他們連看都沒有去看傅紅雪壹眼,壹沖進來,就立刻開始清潔整理這酒店。
  他們的動作不但迅速,而且極有效率。
  就像是奇跡壹樣,這淩亂破舊的酒店,頃刻間就已變得煥然壹新。
  除了傅紅雪坐著的那個角落外,每個地方都已被打掃得壹塵不染,墻上貼起了壁紙,門上掛起了珠簾,桌上鋪起了桌布,甚至連地上都鋪起了紅氈。
  等他們八個人退出去肅立在門邊時,又有四個彩衣少女,手提著竹籃走進來,在桌上擺滿了鮮花和酒肴,再將金杯斟滿。
  然後就是壹行歌伎手揮五弦,曼步而來。
  這時樂聲中突又響起壹聲更鼓,已是初更。從窗戶遠遠看出去,就可以看見壹個白衣人手提著更鼓,幽靈般站在黑暗裏。
  更夫又是從哪裏來的?
  他是不是隨時都在提醒別人死亡的時刻?
  他在提醒誰?
  更鼓響過,歌聲又起:
  “天涯路,未歸人,人在天涯斷魂處,未到天涯已斷魂……”
  歌聲未歇,燕南飛已走進來。他走進來的時候,就似已醉了。
  
上壹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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