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倒逼

　　汴梁，崇政院。
　　“噹！”厚實的手掌狠狠的拍在桌面上，案桌上的茶盅猛然挑起，水溢了出來，在烏黑古舊的檀木桌上濺落，慢慢的融合在壹起，變成壹條水流沿著坡槽緩緩流下，落地，鉆入青石板縫隙中。
　　“誰給龐子義這麽大的權力？直入徐州，他好大的膽子！”怒不可遏的老者顴骨高聳，長眉低垂，目中跳動的火焰顯示他此時怒意達到了極致。
　　“院使大人，可能是子義臨機權變吧。”李鶴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臉頰。
　　不得安寧啊，對於龐元擅自出兵徐州壹事，李鶴內心也是持壹種復雜的態度。
　　去年他從崇政院直學士升任判官，已然成為崇政院中僅次於院使、副使之下的第三人，其中很大程度就是對其扶持江烽的壹種褒獎。
　　但是在升任判官之後，李鶴的態度反而發生了壹些變化。
　　隨著江烽在淮南的攻城略地，尤其是在攻占壽州並從長安取得了淮右防禦使壹職之後，李鶴對江烽的態度就迅速逆轉了。
　　他幾度在崇政院中提出要想辦法遏制淮右勢力的膨脹，甚至提出可以考慮減輕對蔡州的壓力，釋放蔡州兵力，讓蔡州袁氏與淮右爭雄。
　　陰沈著臉的緋袍老者瞥了壹眼李鶴，強壓住內心的火氣，平復了壹下心緒：“壽山，我知道妳的心思，沒錯，淮右的勢力膨脹得太快了，我壹樣也覺得不放心，正如妳原來提出來的，我們可以讓袁氏去和淮右相鬥，而不該我們直接出面，妳應該知道我們當下的難處，政事堂那邊必然又會在梁王殿下面前搬弄是非，又要不得安寧了。”
　　李鶴心中苦笑，難道說龐元不出兵徐州，就能安寧了？
　　沒有龐元的支持，尚雲溪鐵定是撐不住，只能徹底退出徐州，他那兩萬兵壹旦退出徐州，還有多大價值？
　　大梁不缺兵，缺的是能發揮作用卻又不需要大梁付出的軍隊，而尚雲溪恰恰就有這樣壹支力量。
　　但他也明白這位和自己同姓的院使——李賓面臨的巨大壓力，從前年開始的旱災也給整個大梁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尤其是去年到今年的大旱，更是讓整個中原地區都陷入了缺糧的境地。
　　大梁作為中原霸主，當然會有相當的糧食積蓄，但即便是這樣也撐不住了，不得不向南方賣糧，向南陽，向淮右，向吳地，這又需要耗費本來就已經相當拮據的庫銀。
　　可以說到目前，大梁的財力已經下降到了壹個十分危險的境地。
　　政事堂那邊為此已經兩度上書，要求裁減軍隊，要求至少裁減兩廂軍，也就是二十個軍，五萬人，只有這樣才能平衡來年的財政短缺帶來的巨大虧空，否則明年就可能出現更大的問題。
　　但這個要求理所當然的遭到了崇政院這邊的堅決反對，哪怕是官司打到梁王殿下面前，這也絕對不可能接受，甚至可以說哪怕是梁王殿下支持贊同，崇政院認可，這個要求也不可能落實下去。
　　今時不同往日，真要強行落實下去，也許就會引來壹場兵變也未可知。
　　這也是今日為什麽李賓為什麽大發雷霆的緣故。
　　本來政事堂就對崇政院這邊的巨大消耗意見很大，現在天興右軍又擅自出兵徐州，而且眾所周知大梁目前根本沒有力量去攻占徐州，連北面河朔大旱帶來的巨大災民壓力都已經承受不住，哪裏還有余力去過問其他？
　　而這龐元卻未經崇政院允許出兵徐州，無疑是要點燃壹根火芯子。
　　“臨機權變？壽山，這領軍大將的權力未免太大了壹些吧？”坐在李賓左側的幹瘦男子陰測測的道：“若然人人都如此，還要吾等崇政院壹幹人作甚？”
　　這是崇政院副使張繼祚，張全義之子，張全義曾任大梁政事堂主事，也曾任過崇政院副使，張繼祚這也算是子承父業。
　　張繼祚的話讓李鶴也無言以對，只不過在座的其他幾位直學士卻是不以為然。
　　這年頭，誰不知道這各軍大將已經隱隱有些尾大不掉的局面，連梁王殿下都不敢輕易撤換這些領軍大將，遑論崇政院諸人？
　　當然，像龐元這種未經上報批準，便徑直派兵出征外域的事情，在大梁內部也還是第壹遭，也難怪崇政院諸人都是惱怒不已。
　　“副使大人，也需要看情況而定。”李鶴對李賓倒還尊重，但是對地位和自己相若，且本來就有些看不慣的張繼祚，他就沒有那麽好的臉色了，“子義也只派了兩軍兵出而已，宋州縱然沒有這兩軍兵，安全也無虞，而這兩軍出，對徐州局面定然大有幫助，那尚雲溪亟待我們大梁的支持，方能站住腳，也能為我們大梁日後幹預徐州提供壹大助力。”
　　“敢於徐州？呵呵，壽山，妳未免也想得太美好了壹點吧，我們大梁還真有余力幹預徐州，瞅瞅北面的壓力，某不是說河朔那邊的，壹幫災民，算不上啥，頂多就是地方上多些麻煩，士紳出點兒錢糧罷了，我是說滑州和懷州壹線！”
　　張繼祚能坐到崇政院副使這個位子上，自然也非尋常之輩，看問題壹樣精準犀利。
　　“河東雖然也遭旱災，但沙陀人卻可以通過漠北草原上牲口補給，加上他們四處打草谷，熬過去不難，他們會放任這樣好壹個機會麽？”
　　張繼祚的話博得了其他幾位直學士的贊同。
　　河東鐵騎已經開始在懷州和滑州壹線邊境地區出現，職方房的消息也證明了這壹點，沙陀人又有些不安分起來了，或許是看到了中原河朔面臨的巨大機遇，讓他們有些按捺不住了。
　　除了滑州和懷州外，事實上在衛州、相州壹線，沙陀鐵騎也頻頻現身，來自魏博節度使那邊的告警已經送到了崇政院，也讓崇政院壓力更大。
　　而且沙陀人極善聲東擊西之策，利用他們的鐵騎機動優勢，不斷拉動防線變化，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他們似乎有意從懷州、滑州這壹線突擊，但是沒準兒卻是佯動，是在為西線的陜州和河南府這邊做掩護也未可知。
　　現在的大梁雖然兵力不少，但是壹旦調動的消耗和補給，卻已經有些撐不住了，這壹點崇政院諸位大人都是心知肚明。
　　龐元出動兩軍兵力入徐州，當然不是出於道義，肯定是有所圖謀。
　　這壹點崇政院諸人也清楚。
　　問題是徐州局面過於復雜，尤其是牽扯到現在氣勢正盛的淮右軍，崇政院更擔心造成兩方的直接沖突，尤其是在眼下北面局面也出現了壹些變化的時候，就更讓人憂心了。
　　“諸位大人，其實我覺得這件事情未嘗不能換壹個方向來考慮。”李鶴輕輕咳了壹聲，提出自己的觀點，他知道在這樣下去，怕是討論到天黑來也是拿不出壹個方略來的。
　　“哦？壽山，妳說。”李賓雖然對此事很是惱怒，但是對諸如張繼祚這等人只會吆喝發泄，卻拿不出應對之略的人更是膩歪，所以李鶴壹開口，他就立即給予了鼓勵。
　　“某在想，我們大梁軍入徐州已經是事實，現在江烽還在南面的蘄縣與姚承泰作戰，但毫無疑問那盧啟明應該已經是與江烽暗通款曲了，尚雲溪要想獨霸徐州很難，縱然有天興右軍的支持也做不到，而且我們也不可能讓天興右軍卷進去，天興右軍也不可能為了尚雲溪與淮右軍壹戰，所以我覺得，我們不妨考慮主動與淮右接觸，尋求壹個合理解決方案，也為我們大梁謀求壹定的利益。”
　　在座諸人都是老辣成精的角色，壹聽就明白了李鶴的意圖，張繼祚直接問道：“壽山之意可是以放棄尚雲溪來換取利益？唔，這倒不失為壹個好主意。”
　　再度輕咳了壹聲，李鶴略略有些尷尬，但仍然道：“放棄尚雲溪不可取，這會給我們大梁在周圍諸藩的形象造成很大的破壞，但是要讓我們直接介入或者支持尚雲溪與淮右壹戰，也不可取，所以我覺得是不是可以讓尚雲溪退守蕭縣，我們給予其壹定支持，讓其以依附我們的形式來存在？而淮右取得徐州，當然需要向我們支付壹定的酬金，錢，糧，均可。”
　　應該說這個意見充分考慮到了各方的需求，只是有些委屈尚雲溪了，辛辛苦苦這麽壹遭，結果還是回到以前，甚至還不如以前，本來在徐州城中還駐紮有壹軍兵，現在還得要退出來，這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麽？
　　只是實力不如人，壹旦大梁真的確定，卻也由不得他了。
　　“蕭縣太近，只怕淮右不會答應啊。”李賓沈吟了壹下，“另外，尚雲溪未必能接受這個結果，如果他壹怒之下投降淮右呢？”
　　這也是壹個問題，若尚雲溪真要投降淮右，那卻是壹個讓大梁有些難以接受的情況，兩萬大軍若真是投入淮右懷抱，那就真的要成大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