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療傷

　　黃伯流闖蕩江湖近壹甲子，雖然名頭不如五嶽劍派風光，但是江湖潛勢力十分龐大，這也是他並不畏懼嵩山派的原因。吳天德是華山劍派的掌門，他便已存了結納之心，待知道他是自己未來的侄孫女婿，更是呵護備至。
　　吳天德聽天河幫手下壹直稱他為吳掌門，十分的奇怪，此時問過黃伯流，才知道封不平幾人已經迫不及待在華山朝陽峰大興土木，而且通告武林同道：將在明年祖師爺創派之日成立華山劍派，劍宗弟子推舉吳天德為掌門，號召散落各處的華山劍宗弟子回山共襄盛舉。
　　想想自己本來要去華山隱居，這壹下到底還是脫離不了武林的恩恩怨怨，嶽不群若是知道自己和他唱對臺戲，以後處於敵對關系，和令狐沖就難以相處了，想到這裏心中不由暗暗壹嘆。
　　黃伯流見他神色，以為他擔心人單勢孤，華山劍宗前程未蔔，笑著拍拍他肩頭道：“妳且放心，我先帶妳去開封找平壹指療傷。明年華山劍宗立派之日，老頭子壹定邀請三山五嶽的好漢去給妳捧場，到時候定比當年嶽不群登上華山掌門時還要風光。”
　　不戒連忙在壹旁道：“好極了，等妳當上掌門，不要忘了將儀琳風風光光地迎娶過去……”他倒是念念不忘女兒的終生幸福。儀琳在壹旁聽見，又羞又氣，跺了跺腳，紅著臉避了出去。
　　黃伯流微笑道：“妳自管安心治傷，我已派人去恒山通報妳的消息，妳的兩位夫人若知道妳安然無恙，便不會擔心了，待妳養好傷，再去恒山接她們，同時向定閑師太當面求親，豈不更好？”
　　這叔侄倆壹唱壹和，敢情都替吳天德安排好了，吳天德幹咳兩聲，不敢再就這個問題糾纏，瞧瞧桃谷五仙坐在那兒老神在在，壹直未做聲，他熟知桃谷六仙的性格，心中奇怪，向黃伯流問道：“黃老前輩，他們……他們怎麽這般模樣？”
　　黃伯流與不戒和尚古怪地壹笑，不戒忽然揚聲道：“桃谷六仙的武功麽，我不戒壹向是很佩服的，不過但凡高人，打坐入定的功夫都是超人壹等的，但我覺得桃谷六仙在這門功夫上，壹定就沒什麽了不起了。”
　　黃伯流呵呵笑著道：“妳剛被擡上船時，桃谷六仙還在吵嚷不休，想不到聽了不戒的話，居然打坐至今，老頭子活了八十二歲，見過的奇人異士也不在少數，像桃谷六仙這樣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絕世高人，倒是頭壹次看見，心中佩服之至，不知他們到底還能坐上多久。”
　　桃谷五仙仍是端坐不動、壹言不發，生怕動上壹動，便算丟了絕世高人的身份，雖然聽了這話喜得全身三千六百個毛孔都張開了，仍然努力擺出壹副平靜的表情。不過那微微上翹的嘴角，彎了下來的眉毛，壹抽壹抽的橘子皮般的面皮，卻讓人瞧了不禁失笑。
　　吳天德想不到不戒和黃伯流為了讓桃谷六仙閉嘴，居然想出這麽個法子，而桃谷六仙偏偏樂此不疲，被他們耍得團團轉，還真是壹物降壹物了。
　　黃河水道是黃伯流的地盤，壹路行來船行甚速，縱有官府稅卡，也早被黃伯流收買，見了他船頭掛著的五蛟旗便即放行。這壹日，船到開封城外，眾人棄船登岸，騎馬進城。黃伯流叫人給自己和吳天德備了軟轎，壹行人直奔平壹指住處。
　　桃谷五仙在船上壹路裝世外高人裝得甚是辛苦，這壹棄船登岸，再也忍耐不住，五人壹上岸便聲稱要去客棧接回六弟，然後急不可耐告辭，五人邁著方步，施施然揚長而去，身影剛剛轉過壹個房角兒，便聽得轟然壹聲歡呼，嘈雜之聲喧囂塵上，七嘴八舌的聲音漸行漸遠，終不可聞，聽得眾人搖頭苦笑，便連儀琳也為之莞爾。
　　黃伯流半躺在軟轎上，對吳天德道：“開封雖是大都，但武風不勝，武功名望在江湖上數得上名號的不多。只有這位平壹指，算是壹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此人醫術之高，當真世上罕見。”
　　這壹行人進了城，四十多名青衣漢子前呼後擁。開封城中許多人雖不認得天河幫主，卻識得天河幫的衣著打扮，紛紛避了開去。這些日子前來等著參加‘毒獨大會’的武林中人不斷增多，平日都在酒肆茶樓之中打發時間，看見這壹行人威勢，都道是天河幫主黃老爺子來了。只是看見壹個滿臉胡子的病夫居然與他並列而行，不由紛紛稱奇，暗暗猜測這人的身份。
　　平壹指府邸在開封西城，庭院雖不小，卻住得極偏僻。天河幫眾人到了平壹指府前停住，黃伯流知道這平壹指好清靜，便下轎和不戒、儀琳進院，只命兩個屬下擡著吳天德進去。
　　平壹指得到下人報信，知道是天河幫主到了，也不便過於托大，忙到廳裏接了，領了眾人來到自己診病的房間。吳天德細細打量這位名聞天下的神醫，見他身材矮胖，腦袋極大，生著壹撇鼠須，走起路來搖頭晃腦，形相十分滑稽。
　　他將吳天德放置在室中床板上，解開他胸口包紮的布巾，仔細瞧過傷口，又去為他把脈。儀琳屏住了呼吸，生怕呼吸聲大了也會影響這位神醫號脈的效果，黃伯流、不戒和尚也都瞪大了眼睛等著平壹指說話。
　　過了片刻平壹指道：“這人受過劍傷，而且沒有得到及時醫治，內腑潰爛化膿，雖然用了恒山派的天香斷續膏，創口已經結疤，但內腑傷處卻不曾好，因此始終病榻纏綿，不見康復。”
　　黃伯流蹙眉道：“那依平先生之見，該如何救治？”
　　平壹指沈吟道：“我須得將他胸膛剖開，清理腐爛之處，敷上生肌療疾的藥物，方可令他完好如初。”黃伯流、不戒聽了都大吃壹驚，道：“什麽？要剖開他胸膛，那……那……世上哪有這樣治病的法子？剖開了胸膛，那人還活得下去麽？”
　　平壹指淡淡地道：“若是旁人去治，自是活不下去了，若是由我來治，那又不然。這人傷勢拖延太久，除了這個法子是無法完全治好的。”
　　黃伯流、不戒和尚面面相覷，他們只會剖開肚子殺人，何曾聽過剖開胸膛可以救人的道理，若不是相信平壹指是個神醫，只聽他這麽說，早就動手剖開他肚子，讓他先給自己治上壹治了。
　　儀琳在壹旁聽了也是大吃壹驚，想想吳大哥被開膛破肚、內腑五臟都露了出來，那還能夠活命麽？壹時嚇得俏臉雪白，忍不住拉拉父親衣袖，道：“爹爹，不如……不如我們將吳大哥接了回去，再另請名醫診治吧，這個法子實在太過兇險，萬壹吳大哥他……”
　　平壹指聽了翻了翻白眼道：“既然如此，請便。若不是看在黃幫主面上，哼哼，平某還懶得伸手吶。”
　　吳天德對於手術治療可不陌生，這時代的人看得匪夷所思的治病手段，在他看來實是再正常不過。不過他見平壹指這間房子十分的簡陋，窗子居然還大開著，便對平壹指道：“平神醫的法子的確是治我這創傷最快最好的法子，只是……壹會動刀之時還請平大夫關門閉窗、將刀具燒上壹燒，藥巾用具用熱水燙燙，以免……”他忽地想到這時的人還不懂得什麽叫病菌、發炎，遂改口道：“以免臟物汙染傷口，再次腐爛。”
　　平壹指本來板著壹張臉，壹雙小眼睛不時向上翻著，好似什麽人都瞧不在眼裏的德行，聽了吳天德的話不禁壹怔，壹把抓住他的手，臉上滿是熱切之色道：“妳也懂得這治病的法子？我這法子太過驚世駭俗，世人壹聽便視做邪門歪道，因此壹向甚少使用。妳說再次汙染腐爛是怎麽回事？我曾用這法子給人治傷，那人便是傷口之內再次腐爛，差點兒送掉性命，妳說的法子可管用麽？”
　　吳天德瞧他大有求教之意，訕訕地道：“這……這空氣之中、器物之上有許多肉眼看不到的微小生物，平時對人體危害不大，不過若是內腑要害處沾染上了，不免會腐爛化膿，室內盡量清潔壹些，接觸內腑的器物以火或沸水清理過，便可殺死這些微小生物，內腑開刀之後除了生肌藥物，再上些消腫化膿的藥物便更好了。”
　　平壹指聽了若有所悟，大喜道：“原來如此，我這法子本是極妙的治病之法，只是這開刀之後常有反復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啊哈，妳也懂得治病麽，這可要切磋切磋了。”說著搬過壹條凳子，滿臉熱忱，激動得壹張胖臉騰起紅光。
　　吳天德瞧他模樣，不禁暗暗苦笑，自己哪裏懂得什麽醫術了，這平壹指神情高傲，本來什麽都不看在眼裏的模樣，不料壹談到醫術，竟然興奮若狂，真是壹個醫癡，忙對平壹指道：“平神醫，是不是先給在下治過了傷處再說？在下躺在這裏，腑內漲悶疼痛，實在難熬得很。”
　　平壹指啊了壹聲，把手在額頭上連拍數下，不叠聲地道：“正是，正是，先給妳瞧了病再說……”說著回頭對外面高喊壹聲：“拿針線來！”
　　稍過片刻，只見壹個高高瘦瘦的婦人走進房來，端著壹只木盤，壹言不發的放在桌上。這婦人四十來歲年紀，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臉上全無血色。
　　平壹指依吳天德所言，關了門窗，又將器物都在沸水中浸泡過，然後沖了壹碗麻沸散給吳天德灌下。待吳天德藥效發作，便從盤中取出壹把銀刀來，儀琳瞧見了觸目驚心，不忍再看下去，連忙避出門去，黃伯流、不戒和尚殺人不眨眼的人物，可是這樣眼睜睜瞧著壹個人躺在那兒，被壹把小刀將胸膛慢慢劃開，頓時便覺胸中翻騰，也忙避出房去。
　　平壹指橫了他們壹眼，冷哼壹聲，飛快地將吳天德胸口剖開，雙手十指猶如彈弦壹般飛快地在他胸口上連點了數十下，胸口本沒有那許多穴道，他點的竟然還有經脈血脈，吳天德胸口溢出的鮮血頓時減少。
　　平壹指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蘿蔔壹般，動作卻靈巧之極，飛快地清理了他內腑傷處，敷上自制的藥物，然後從銀盤中取過壹枝針來，穿上透明的絲線，將他胸口剖開處縫合起來，然後又取出藥水、藥粉抹在縫合的傷口之上，撬開吳天德的牙根，灌下幾種藥水，那高瘦婦人壹直在旁相助，遞針遞藥，動作也極熟練。
　　平壹指壹切收拾停當，在吳天德頭頂百匯穴上啪地拍了壹掌，百匯穴是人身死穴之壹，不戒和黃伯流與桃谷五仙在吳天德體內真氣拚鬥之時，始終不敢將手掌按在他頭頂百匯穴上，平壹指倒是毫不在意，壹掌拍下，吳天德頓時醒來。
　　平壹指清理了吳天德胸口血跡，重新給他包紮好傷口，只覺好似完成了壹件極為有趣的事，臉上大有興奮之色。吳天德微笑道：“平神醫的醫術，世所罕見，如此神術，較之古時扁鵲、華陀毫不遜色。”平壹指臉上毫無謙遜之色，哈哈大笑道：“妳的功力深厚，身體健壯，料來用不了幾日便可康復如初了。”
　　門外儀琳等人聽見笑聲，都急忙闖了進來，見吳天德躺在床板上，臉上卻甚是精神，都是又驚又喜，儀琳搶上前來道：“吳大哥，妳好了麽？”
　　吳天德胸口淤血膿液清除壹空，敷上了極好的傷藥，清清涼涼，比之原來不知輕松了多少，也欣喜異常地道：“平神醫醫術高超，吳大哥現在身上輕松得很，相信用不了幾日，壹定便會康復了。”
　　儀琳滿面喜色，抓住了他的手，再也不舍得放開。
　　就在這時，忽然門外有人吵吵嚷嚷道：“怎麽樣怎麽樣，吳天德好了麽？”又有人道：“哪有那麽快便好？那老家夥把我肚子都剖了開，害我發了三天高燒，餓成了皮包骨頭，直到現在才好，吳天德若是不發上三天高燒，也餓成皮包骨頭，怎麽可能好得了？”
　　眾人壹聽，便知是桃谷六仙又到了，果然，話音未落，桃谷六仙便壹齊闖了進來，瞧見吳天德模樣，桃幹仙頓時欣喜道：“好了，好了，妳看他神清氣爽、不可壹世的樣子，壹定是好的不得了。”這屋子本來不大，桃谷六仙壹齊擁了進來，頓時將壹間屋子塞得滿滿的，滿室只聞他們不絕於耳的聒噪之聲。
　　只聽桃實仙奇道：“怎麽我被老家夥動了壹刀，睡了那麽久才醒，這小子這麽快便醒過來了，那是十分的不妙，說不定馬上就要開始發起高燒，燒得海枯石爛、皮開肉綻。”他卻不知平壹指急著想問吳天德壹些醫術上的問題，醫治不遺余力，用了最珍貴的藥材不說，還用真力助他醒來，自然不必睡上很久了。
　　桃根仙見吳天德氣色果然與六弟當日不同，忍不住得意道：“那有什麽奇怪？他好的這麽快，乃是我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肺經，老家夥撿了個順風便宜而已。”桃幹仙道：“明明是我用真氣替他疏通了足太陰脾經，他才活到今日，與妳有什麽相幹？”桃枝仙、桃葉仙、桃花仙等人也紛紛大發謬論，各執壹詞，自居大功。
　　平壹指冷眼旁觀，突然大喝：“放屁，放屁！”桃根仙怒道：“是妳放屁，還是我五兄弟放屁？”平壹指道：“自然是妳們六兄弟放屁！這小子受的是刀劍外傷，妳們卻用內家真氣胡亂在他經脈內運行，這人不被妳們搞死，已是大幸，還敢自居其功，真是不要臉之至。”
　　桃谷六仙大怒，六張嘴巴張開，正要出言反駁，忽地門外格兒壹聲輕笑，那笑聲脆而嬌柔、隱含旖旎嫵媚，令人只聞其聲，便覺心中壹蕩，便是不知風情為何物的桃谷六仙聽了，也不覺壹呆。
　　只聽門外壹個女子道：“聽天河幫的兄弟說，華山劍派的吳天德吳公子已經到了此地了，不知可在裏邊麽？”這女人聲調聽來嬌柔宛轉，真是蕩人心魄。桃谷六仙張大了嘴巴，只覺這樣說話，實在古怪已極，那嘴巴張開了合不攏來，壹時倒未再多嘴多舌。
　　吳天德提起力氣道：“吳天德在此，是何方朋友要見我？”他話音剛落，門外啊地壹聲，有個喜極而泣的聲音道：“天哥，妳果然在這裏……？”
　　這聲音極是熟悉，吳天德身子壹震，猛地擡頭望去，只見站在門口的桃花仙竟被人推了個趔趄，壹個身段兒苗條的美人兒沖了進來，那彎彎的秀眉下，壹雙黑亮的眸子裏滿是氤氳的霧氣，嬌美的臉蛋上卻充滿了欣喜之色，正是曲非煙來了。
　　吳天德自與她和朱靜月從華山分開，壹路尋找她們，牽腸掛肚，心中不知擔了多少心事，後來知道她們被不戒擄去恒山，雖知她們沒了什麽危險，心中的思念可是不曾稍減，此刻乍然見到曲非煙出現在自己面前，驚喜莫名，如同墜入夢中壹般。
　　儀琳本來坐在吳天德身邊，見到曲非煙出現，也又驚又喜地站起來迎上去道：“非煙妹妹，妳來了。”她自衡山縣與曲非煙壹別，就不曾再見過面。在華陰縣客棧中時，田伯光將朱靜月二人騙下山來，儀琳也是後來才知道，此時見了，大感親切。
　　曲非煙臉色壹冷，從她身邊繞了過去，壹把拉住吳天德的手，瞧著他胸口傷處，忍不住潸然淚下，抽抽咽咽地撫著他削瘦的臉頰道：“天哥，非煙好想妳……”
　　儀琳神色壹黯，默默地退到壹邊，心想：爹爹將月兒姐姐、非煙妹妹誆走，害得吳大哥受了這麽重的傷，非煙妹妹這是怪我啦，唉，都是因為我……非煙妹妹怪我，也是應該的。
　　吳天德拉著曲非煙柔軟的小手兒，激動萬分，若不是身體不適，真想壹把將這嬌俏的美人兒擁在懷裏，他癡癡地瞧著曲非煙的臉龐，這妮子近壹個月不見，也削瘦多了，下巴變得尖尖的，眉宇間輕鎖的哀愁，讓這年輕的少女似乎成熟了許多。
　　這時桃谷六仙從短暫的驚訝中清醒，又開始七嘴八舌起來，桃葉仙道：“奇哉怪也，剛剛聽聲音就像個女妖精，這會兒出現卻是個小姑娘，莫非是傳說中的狐貍精不成？”
　　桃幹仙奇道：“狐貍精都是有尾巴的，我怎麽瞧不見她的尾巴？”桃實仙哂道：“有尾巴也是藏在衣服下邊，妳又怎麽可能瞧得見？”
　　曲非煙這些日子牽掛著吳天德，自聽說他身受重傷、生死未蔔後，真是心急如焚，此刻見到他憔悴的模樣，正心疼得不得了，聽這六個不戒的幫兇還在那裏饒舌，心中煩躁，忍不住壹下子跳了起來，指著桃谷六仙怒道：“妳們這六個廢物，說的全是廢話，還不給我閉嘴！”
　　桃谷六仙見這嬌俏得柳枝兒般的少女忽然大發雌威，單手叉腰、柳眉倒豎，那副母老虎模樣，甚是嚇人，登時駭得壹個個張口結舌、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