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天下掌門人大會

　　
　　轉眼過了數天，已是中秋。這日午後，胡斐帶同程靈素、蔡威、姬曉峰三人，徑去福康安府中，參與天下武林掌門人大會。
　　胡斐這壹次的化裝，與日前虬髯滿腮又自不同。他修短了胡子，又用藥染成黃色，臉皮也塗成了淡黃，倒似生了黃疽病壹般，滿身錦衣燦爛，翡翠奧煙壺、碧玉扳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闊又俗氣。程靈素卻扮成個中年婦人，弓背彎腰，滿臉皺紋，手裏拿枝短桿煙袋，抽壹口煙，咳嗽幾聲，誰又瞧得出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胡斐對蔡威說是奉了師父之命，不得在掌門人大會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應，也不多問。
　　到得福康安府大門口，只見衛士盡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門邊迎賓。胡斐遞上邀請赴會的文書。那知客恭而敬之地迎了進去，請他四人在東首壹席上就坐。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壹請問，原來是猴拳大聖門的。程靈素見那掌門老者高頂尖嘴，紅腮長臂，確是帶著三分猴兒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這時廳中賓客已到了壹大半，門外尚陸續進來。廳中迎賓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大員，只消出了福府，哪壹個不是聲威煊赫的高官大將，但在大帥府中，卻不過是清客隨員壹般，比之童仆廝養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壹瞥之間，只見周鐵鷦和汪鐵鶚並肩走來。兩人喜氣洋洋，服色頂戴都已換過，顯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過胡斐和程靈素身前，自沒認出他們。
　　只聽另外兩個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喀喀地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這場功勞實在不小。”汪鐵鶚高興得咧開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罷啦，算得什麽本領？”又有壹個武官走了過來，說道：“壹位是記名總兵，壹位是實授副將，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帥手下的紅人，要算妳兩位升官最快了。”周鐵鷦淡淡壹笑，道：“平大人取笑了。咱兄弟無功受祿，怎比得上平大人在疆場上掙來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國夫人，汪大哥力護公主。萬歲爺親口禦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見周汪二人所到之處，眾武官都要恭賀奉承幾句。各家掌門人聽到了，有的好奇心起，問起二人如何立功護主。眾武官便加油添醬、有聲有色地說了起來。胡斐隔得遠了，只隱約聽到個大概（原來那壹晚胡斐夜闖福府，勇劫雙童，周鐵鷦老謀深算，不但將壹場禍事消餌於無形，反因先得訊息，裝腔作勢，從胡斐手中奪回相國夫人，又叫汪鐵鶚搶先去保護公主。相國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和嘉公主是皇帝愛女，事後論功行賞，他二人這場功勞立得輕易之極。
　　但在皇帝眼中，卻比戰陣中的沖鋒陷陣勝過百倍，因此偏殿召見，溫勉有加，將他二人連升數級。相國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賞了不少珠寶金銀。壹晚之間，周汪二人大紅而特紅。人人都說數百名刺客夜襲福大帥府，若非周汪二人力戰，相國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眾衛士為了掩飾自己無能，將刺客的人數越說越多，倒似是眾衛士以寡敵眾，舍命抵擋，才保得福康安無恙。結果人人無過有功。福康安雖失了兩個兒子，大為煩惱，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紅花會手中的危難，這壹晚有驚無險，刺客全數殺退，反而大賞衛士。官場慣例原是如此，瞞上不瞞下，皆大歡喜。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幾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饒有智計，但決想不到周鐵鷦竟會出此壹著，平白無端得了壹場富貴。胡斐心想：“此人計謀深遠，手段毒辣，將來飛黃騰達，在官場中前程無限。我可得小心，不能落入他手裏。”
　　紛擾間，數十席已漸漸坐滿。胡斐暗中壹點數，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兩派八人，前來赴會的共是壹百二十四家掌門人，尋思：“天下武功門派，竟如此繁多，而拒邀不來赴會的，恐怕也必不少。”又見有數席只坐著四人，又有數席壹人也無，不自禁地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來是不來？”
　　程靈素見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溫柔神色，早猜到他是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徽微壹酸，忽見他頰邊肌肉牽動，臉色大變，雙眼中充滿了怒火，順著他目光瞧去時，只見西首第四席上坐著壹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著兩枚鐵膽，晶光閃亮，滴溜溜地轉動，正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
　　程靈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袖。胡斐登時省悟，回過頭來，心道：“妳既來此處，終須逃不出我手心。嘿，鳳天南妳這惡賊，妳道我大鬧大帥府後，決不敢到這掌門人大會中來，豈知我偏偏來了。”
　　午時已屆，各席上均已坐齊。胡斐遊目四顧，見大廳正中懸著壹個錦幛，釘著八個大金字：“以武會友，群英畢至。”錦幛下並列四席，每席都只設壹張桌椅，上鋪虎皮，卻尚無人入座，想來是為王公貴人所設。
　　程靈素道：“她還沒來。”胡斐明知她說的是袁紫衣，卻順口道：“誰沒來？”程靈素不答，自言自語：“既當了九家半總掌門，總不能不來。”
　　又過片時，只見壹位二品頂戴的將軍站起身來，聲若洪鐘地說道：“請四大掌門人入席。”眾衛士壹路傳呼出去：“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人席！”“請四大掌門人入席！”
　　廳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這裏與會的，除了隨伴弟子、主方迎賓知客的人員之外，個個都是掌門人，怎地還分什麽四大四小？”
　　大廳中壹片肅靜，只見兩名三品武官引著四個人走進廳來，壹直走到錦幛下的虎皮椅旁，分請四人入座。
　　當先壹人是個白眉老僧，手撐壹根黃楊木禪杖，面目慈祥，看來沒壹百歲，也有九十歲。第二人是個年近古稀的道人，臉上黑黝勘的，雙目似開似閉，形容頗為委瑣。這壹僧壹道，貌相判若雲泥，老和尚高大威嚴，壹望而知是個有道高僧。那道人卻似個尋常施法化緣、畫符騙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門人”之壹？
　　第三人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六十余歲年紀，雙目炯炯閃光，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功深厚。他壹進廳來，便含笑抱拳，和這壹個、那壹個點頭招呼，壹百多個掌門人中，看來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識，真算得交遊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湯大爺”，便是稱“湯大俠”，只有幾位年歲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壹聲“甘霖兄”！
　　胡斐心想：“這壹位便是號稱‘甘霖惠七省’的湯沛了。袁姑娘的媽媽便曾蒙他收容過。此人俠名四播，武林中都說他仁義過人，不想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籠絡。”
　　但見他不即就坐，走到每壹席上，與相識之人寒暄幾句，拉手拍肩，透著極是親熱。待走到胡斐這壹桌時，壹把拉住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笑道：“老猴兒，妳也來啦？嘿嘿，怎麽席上不給預備壹盆蟠桃兒？”那掌門人妨他甚是恭敬，笑道：“湯大俠，有七八年沒見您老人家啦。壹直沒來跟您老人家請安問好，實在該打。您越老越健旺，可真難得。”湯沛在他肩頭壹拍，笑道：“妳花果山水簾洞的猴子猴孫、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那掌門人道：“托湯大俠的福，大夥兒都安健。”
　　湯沛哈哈壹笑，向姬曉峰道：“姬老三行走不便嗎？”姬曉峰俯身請了個安，說道：“家嚴沒來。家嚴每日裏記掛湯大俠，常說服了湯大俠賞賜的人參養榮丸後，精神好得多了。”湯沛道：“妳是住在雲侍郎府上嗎？明兒我再給妳送些來。”姬曉峰哈腰相謝。湯沛向胡斐、程靈素、蔡威三人點點頭，走到別桌去了。
　　那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道：“湯大俠的外號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實呢，豈只是七省而已？那壹年俺保的壹支十八萬兩銀子的絲綢鏢在甘涼道上失落了，壹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湯大俠挺身而出，又軟又硬，既挨面子，又動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還這壹支鏢呢？”跟著便口沫橫飛，說起了當年之事。他受了湯沛的大恩，沒齒不忘，壹有機會，便宣揚他的好處。
　　這湯沛壹走進大廳，真便似“大將軍八面威風”，人人的眼光都望著他。那“四大掌門人”的其余三人登時黯然無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著四品頂戴，在這大廳之中，官爵高於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沈穩，氣度威嚴，隱然是壹派大宗師身份。只見他約莫五十歲年紀，方面大耳，雙眉飛揚有棱，不聲不響地走到第四席上壹坐，如淵之停，如嶽之峙，凝神守中，對身周的擾攘宛似不聞不見。胡斐心道：“這也是壹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來掌門人大會之時，滿腔雄心，沒將誰放在眼中，待得壹見這四大舉門人，便大增戒懼：“湯大俠和那武官任誰壹人，我都未必抵敵得過。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份萬萬泄漏不得，別說壹百多個掌門人個個都是頂尖兒的高手，只消這‘僧、道、俠、官’四人齊上，制服我便綽綽有余。”他懼意壹生，當下只抓瓜子慢饅嗑著，不敢再東張西望，生怕給福康安手下的衛士們察覺了。
　　過了好壹會兒，湯沛才和眾人招呼完畢，回到自己座上。卻又有許多後生晚輩，壹個個趕去跟他磕頭請安。湯沛家資豪富，隨來的門人弟子帶著大批紅封包，凡是從未見過的晚輩向他通了名磕個頭，便給四兩銀子做見面禮。又亂了壹陣，才見禮已畢。
　　只聽得壹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壺給各人斟滿了酒。那武官舉起杯來，朗聲說道：“各派掌門的前輩武師，遠道來到京城，福大帥極為歡迎。現下兄弟先敬各位壹杯，待會福大帥親自來向各位敬酒。”說著舉杯壹飲而盡。眾人也均幹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來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傑。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盛事。福大帥最高興的，是居然請到了四大掌門人壹齊光臨，現下給各位引見。”他指著第壹席的白眉老僧道：“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千余年來，少林派壹直是天下武學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自當推大智禪師坐個首席。”群豪壹齊鼓掌。少林派分支龐大，此日與會的各門派中，幾有三分之壹源出少林，眾人見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盡皆歡喜。
　　那武官指著第二席的道人說道：“除了少林派，自該推武當為尊了。這壹位是武當山太和宮觀主無青子道長。”武當派威名甚盛，為內家拳劍之祖。群豪見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暗暗奇怪。有些見聞廣博的名宿更想：“自從十年前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逝世，武當高手火手判官張召重又死在回疆，沒聽說武當派立了誰做掌門人啊。這太和宮觀主無青子的名頭，可沒聽見過。”
　　第三位湯沛湯大俠的名頭人人皆知，用不著他來介紹，但那武官還是說道：“這位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是三才劍的掌門人。湯大俠俠名震動天下，仁義蓋世，無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饒舌了。”他說了這幾句話，眾人齊聲起哄，都給湯沛捧場。這情景比之引見無青子時眾人默不作聲固大大不同，便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也似有所不及。
　　胡斐聽得鄰桌上的壹個老者說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門派擡高了人，有的是人擡高了門派。那位青什麽道長，只因是武當山太和宮的觀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門人之壹，我看未必便有什麽真才實學吧？至於‘三才劍’壹門呢，若不是出了湯大俠這樣壹位百世難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麽席位呢？”壹個壯漢接口道：“師叔說得是。”胡斐聽了也暗暗點頭。
　　眾人亂了壹陣，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見的那武官說道：“這壹位是我們滿洲的英雄。這位海蘭弼海大人，是禦林軍鑲黃旗驍騎營的佐領，遼東黑龍門的掌門人。”海蘭弼的官職比他低，當那二品武官說這番話時，他避席肅立，狀甚恭謹。
　　胡斐鄰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竊竊私議起來：“這壹位哪，卻是官職擡高門派了。遼東黑龍門，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見經傳，算哪壹回子的四大掌門？只不過四大掌門人倘若個個都是漢人，沒安插壹個滿人，福大帥的臉上須不好看。這壹位海大人最多不過有幾百斤蠻力，怎能跟中原各大門派的名家高手較量？”那壯漢又道：“師叔說得是。”這壹次胡斐心中卻頗不以為然，暗想：“妳莫小覷了這位滿洲好漢，此人英華內斂，穩凝端重，比妳這糟老頭兒可強得太多了。”
　　那四大掌門人逐壹站起來向群豪敬酒，各自說了幾句謙遜的話。大智禪師氣度雍然，確有領袖群倫之風。湯沛妙語如珠，只說了短短壹小段話，便引起三次哄堂大笑。無青子和海蘭弼都不善辭令。無青子壹口湖北鄉下土話，尖聲尖氣，倒有壹大半人不懂他說些什麽。胡斐暗自奇怪：“這位道長說話中氣不足，怎能為武當派這等大派的掌門，多半他武藝雖低，輩分卻高，又有人望，為門下眾弟子所推重。”
　　
　　仆役送萊上來，福大帥府宴客，端是非比尋常，單是那壹壇壇二十年的狀元紅陳紹，便是極難嘗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幹，壹口氣喝了二十余杯。程靈素見他酒興甚豪，只抿嘴微笑，自己在煙袋中抽壹兩口旱煙，偶爾回頭，便望鳳天南壹眼，生怕他走得沒了影蹤。
　　吃了七八道菜，忽聽得眾侍衛高聲傳呼：“福大帥到！”猛聽得呼呼數聲，大廳上眾武官壹齊離席肅立，霎時之間，這些武官都似變成了壹尊尊石像，壹動也不動了。各門派的與會之人都是武林豪士，沒見過這等軍紀肅穆的神態，都不由得吃了壹驚，三三兩兩地站起只聽得靴聲橐橐，幾個人走進廳來。眾武官齊聲喝道：“參見大帥！”壹齊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將手壹擺，說道：“罷了！請起！”眾武官道：“謝大帥！”啪啪數聲，各自站起。
　　胡斐心道：“福康安治軍嚴整，確非平庸之輩。無怪他數次出征，每壹次都打勝仗。”但見他滿臉春風，神色甚喜，又想：“這人全無心肝，害死了心上人，兩個兒子給人搶了去，竟滿不在乎。”隨即轉念：“這人當真厲害之極，家裏出了這等大事，臉上卻半點不露。”
　　福康安命人斟了壹杯酒，說道：“各位武師來京，本部給各位接風，幹杯！”說著舉杯而盡。群豪壹齊幹杯。
　　這壹次胡斐只將酒杯在唇邊碰了壹碰，並不飲酒。他惱恨福康安心腸毒辣，明知母親對馬春花下毒，卻不相救，不願跟他幹杯。
　　福康安說道：“咱們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萬歲爺也知道了。剛才皇上召見，賜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轉賜給二十四位掌門人。”他手壹揮，從人捧上三只錦盒，在桌上鋪了錦緞，從盒中取出杯來。
　　只見第壹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銀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氣晶瑩、金色燦爛、銀光輝煌。杯上凹凹凸凸地刻滿了花紋，遠遠瞧去，只覺甚是考究精細，大內高手匠人的手藝，果是了得。
　　福康安道：“這玉杯上刻的是蟠龍之形，叫做玉龍杯，最是珍貴。金杯上刻的是飛鳳之形，叫做金鳳杯。銀杯上刻的是躍鯉之形，叫做銀鯉杯。”眾人望著二十四只禦杯，均想：“這裏與會的掌門人共有壹百余人，禦杯卻只二十四只，卻賜給誰好？難道是拈鬮抽簽不成？再說，那玉龍杯自比銀鯉貴重得多，卻又是誰得玉的，誰得銀的？”
　　福康安指著玉杯，說道：“四位掌門是武林首領，待會每位領玉龍杯壹只。”大智禪師等躬身道謝。福康安又道：“此外尚余下二十只禦杯，本部想請諸位各獻絕藝，武功最強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與少林、武當、三才劍、黑龍門四門合稱‘玉龍八門’，是天下第壹等大門派。其次八位掌門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鳳八門’。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銀杯，那是‘銀鯉八門’。從此各門各派分了等級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許多紛爭。至於大智禪師、無青子道長、湯大俠、海佐領四位，則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證，各位可有異議沒有？”
　　許多有見識的掌門人均想：“這哪裏是少了許多紛爭？各門各派壹分等級次第，武林中立時便惹出無窮禍患。這二十四只禦杯勢必妳爭我奪。天下武人從此為名位而爭鬥，自相殘殺，刀光血影，再也沒寧日了。”
　　可是福大帥既如此說，又有誰敢異議？早有人隨聲附和，紛紛喝彩。
　　福康安又道：“得了這二十四只禦杯的，自然須得好好地看管著。倘若給別門別派搶了去、偷了去，那玉龍八門、金鳳八門、銀鯉八門，跟今日會中所定，卻又不同了哇！”這番話說得又明白了壹層，卻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
　　胡斐聽了福康安的壹番說話，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開這天下掌門人大會的用意，心道：“初時我還道他只是延攬天下英雄豪傑，收為己用，哪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門派的紛爭，要天下武學之士，只為了壹點兒虛名，便自相殘殺，再也沒余力來反抗滿清。”正想到這裏，只見程靈素伸出食指，沾了壹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個“二”，又寫了個“桃”宇，寫後隨即用手指抹去。
　　胡斐點了點頭，這“二桃殺三士”的故事，他曾聽人說過的，心道：“據說古時晏嬰使‘二桃殺三士’的奇計，只用兩枚桃子，便使三個桀鴦不馴的勇士自殺而死。其實晏子乃是大賢，豈有這等毒辣心腸？今日福康安便擺明要學壹學矮相國晏嬰，只不過為顯得他氣魄更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盡天下武人。”他環顧四周，只見少壯的武人大都興高采烈，急欲壹顯身手，但也有少數中年和老年的掌門人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料來也想到了爭杯之事，後患非小。
　　大廳上各人紛紛議論，壹時聲音極為嘈雜，只聽鄰桌有人說道：“王老爺子，妳神拳門武功出類拔萃，天下少有人比，定可奪得壹只玉龍杯了。”那人謙道：“玉龍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壹只金鳳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們交差啦！”又有人低聲冷笑道：“就怕連銀鯉杯也摸不著壹點邊兒，那可就丟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視，說風涼話的人卻泰然自若，不予理會。壹時之間，數百人交頭接耳，談論的都是那二十四只禦杯。
　　忽聽得福康安身旁隨從擊了三下掌，說道：“各位請靜壹靜，福大帥尚有話說。”大廳上嘈雜之聲，漸漸止歇，只因群豪素來不受約束，不似軍伍之中令出即從，隔了好壹陣，才寂靜無聲。
　　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幾杯，待會酒醉飯飽，各獻絕藝。至於比試武藝的方法，大家聽安提督說壹說。”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寬，貌相威武，說道：“請各位寬量多用酒飯，筵席過後，兄弟再向各位解說。請，請，兄弟敬各位壹杯。”說著在大杯中斟了壹滿杯，壹飲而盡。
　　與會的群雄本來大都豪於酒量，但這時想到飯後便有壹場劇鬥，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壹些決意不出手奪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舉杯沾唇，作個意思，便放下了酒杯。
　　酒筵豐盛無比，可是人人心有掛懷，誰也沒心緒來細嘗滿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會便要動手，飯卻非吃飽不可，因此壹幹武師，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飯飽。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擊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廳正中並排放了八張太師椅，東廳和西廳也各擺八張。大廳的八張太師椅上鋪了金絲繡的乳白色緞墊，東廳椅上鋪了金色緞墊，西廳椅上鋪了銀色緞墊。三名衛士捧了玉龍杯、金鳳杯、銀鯉杯，分別放在大廳、東廳和西廳的三張茶幾上。
　　安提督見安排已畢，朗聲道：“咱們今日以武會友，講究點到為止，最好是別傷人流血。不過動手過招的當中，刀槍沒眼，也保不定有什麽失手。福大帥吩咐了，哪壹位受輕傷的，送五十兩湯藥費，重傷的送三百兩，不幸喪命的，福大帥恩典，撫恤家屬紋銀壹千兩。在會上失手傷人的，不負罪責。”
　　眾人壹聽，心下都是壹涼：“這不是明著讓咱們拼命麽？”
　　安提督頓了壹頓，又道：“現下比武開始，請四大掌門人入座。”
　　四名衛士走到大智禪師、無青子、湯沛、海蘭弼跟前，引著四人在大廳的太師椅上居中坐下。八張椅上坐了四人，左右兩邊各空出兩個座位。
　　安提督微微壹笑，說道：“現下請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門高手，在福大帥面前各顯絕藝。哪壹位自忖有能耐領得銀鯉杯的，請到西廳就坐；能領得金鳳杯的，請到東廳就坐。若是自信確能藝壓當場，可和四大掌門人並列的，請到大廳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門人入坐之後，余下的掌門人哪壹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戰，敗者告退，勝者就位，直到沒人出來挑戰為止。各位看這法兒合適麽？”
　　眾人心想：“這不是擺下了二十座擂臺嗎？”雖覺大混戰之下死傷必多，但力強者勝，倒也公平。許多武師便大聲說好，沒人異議。
　　這時福康安坐在左上首壹張大椅中。兩邊分站著十六名高手衛士，周鐵鷦和王劍英都在其內，嚴密衛護，生怕眾武師龍蛇混雜，其中隱藏了刺客。
　　程靈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輕輕壹敲，嘴角向上壹努，胡斐順著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見屋頂壹排排地站滿了衛士，都手握兵刃。看來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備之嚴，只怕還勝過了皇宮內院，府第周圍，自也是布滿了精兵銳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鳳天南那惡賊的蹤跡，心願已了，無論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跡，否則多半性命難保。待會若能為華拳門奪到壹只銀鯉杯，也算對得起這位姬兄了。不過我越遲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註目。”
　　哪知他這麽打算，旁人竟也都是這個主意。只不過胡斐怕的是為人識破喬裝，其余武師卻均盼望旁人鬥個筋疲力盡，自己最後出手，便坐收漁人之利，是以安提督連說幾遍：“請各位就座！”那二十張空椅始終空蕩蕩的，竟沒壹個武師出來坐入。
　　俗語說得好：“文無第壹，武無第二。”凡是文人，從沒壹個自以為文章詩詞天下第壹，但學武之士，除了修養特深的高手之外，決不肯甘居人後。何況此日與會之人都是壹派之長，平素均自尊自大憤了的，就說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爭竟，但所執掌的這門派的威望卻決不能墮了。只要這晚在會中失手，本門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後在江湖上都要擡不起頭來，自己回到本門之中，又怎有面目見人？只怕這掌門人也當不下去了。當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將來尚可推托交代。倘若出手，非奪得玉龍杯不可。要壹只金鳳杯、銀鯉杯，又有何用？”因此眾武師的眼光，個個都註視著大廳上那四張鋪了乳白鍛塾的空太師椅，至於東廳和西廳的金鳳杯和銀鯉杯，誰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幹笑道：“各位竟都這麽謙虛？還是想讓別個兒累垮了，再來撿個現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學大師的身份啊。”這幾句話似是說笑，其實是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
　　
　　果然他這句話剛說完，人叢中同時走出兩個人來，分別在大廳上壹左壹右兩張椅中坐落。壹個大漢身如鐵塔，壹言不發，卻把壹張紫檀木的太脈椅坐得格格直響。另壹個中等身材，頦上長著壹部黃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兒倆那是拋磚引玉，沖著眼前這許多老師父、大高手，咱哥兒難道還真能把兩只玉龍杯捧回家去嗎？妳可別把椅子坐爛了，須得留給旁人來坐呢。”那黑大漢“嘿”的壹聲，臉色難看，顯然對他的玩笑頗不以為然。
　　壹個穿著四品頂戴的武官走上前來，指著那大漢朗聲道：“這位是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黃老師。”指著黃胡子道：“這位是燕青拳掌門人歐陽公政歐陽老師。”
　　胡斐聽得鄰桌那老者低聲道：“好哇，連‘千裏獨行俠’歐陽公政，居然也想來取玉龍杯。”胡斐心中微微壹震。那歐陽公政自己安上個外號叫做“千裏獨行俠”，其實“獨行”倒也不錯，跟這“俠”字可沾不上邊了，空有俠盜之名，並無其實，名頭雖響，聲譽卻極不佳，胡斐也曾聽到過他的名字。
　　這兩人壹坐下，跟著壹個道人上去坐落，那是“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他臉含微笑，身上不帶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極有把握，眾人都有些奇怪：“這道士是‘昆侖刀’的掌門人，怎地不帶單刀？”
　　廳上各人正眼睜睜地望著那余下的壹張空椅，不知還有誰挺身而出。
　　安提督說道：“還有壹只玉杯，沒誰要了麽？”
　　人叢中壹人叫道：“好吧！留下給我酒鬼裝酒喝！”壹個身材高瘦的漢子踉踉蹌蹌而出，壹手拿酒壺，壹手拿酒杯，走到廳心，暈頭轉向地繞了兩個圍子，突然倒轉身子，向後摔入了那張空椅，身法輕靈，顯得是高明武功。大廳中不乏識貨之人，有人叫了起來：“好招‘張果老倒騎驢，摔在高橋上’！”這人是“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他衣衫襤褸，滿臉酒氣，模樣令人莫測高深。
　　安提督道：“四位老師膽識過人，可敬可佩。還有哪壹位老師，自信武功勝得過這四位中任何壹位的，便請出來挑戰。若沒人挑戰，那麽二郎拳、燕青拳、昆侖刀、醉八仙四門，便得歸於玉龍八門之列了。”
　　東首壹人搶步而上，說道：“小人周隆，願意會壹會‘千裏獨行俠’歐陽老師。”這人滿臉肌肉處起，身材矮壯，便如壹頭牯牛相似。
　　胡斐對壹幹武林人物都不相識，全仗旁聽鄰座的老者對人解說。好在那老者頗以見多識廣自喜，他不等那四品武官通名，便搶先說道：“這位周老師是金剛拳的掌門人，又是山西大同府興隆鏢局的總鏢頭。聽說歐陽公政劫過他的鏢，他二人很有過節。我看這位周老師下場，其意倒不壹定是在玉龍杯。”
　　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牽纏糾葛，就像我自己，這壹趟全是為鳳天南那惡賊而來。各門各派之間，只怕累世成仇數百年的也有不少。難道都能在今日會中了斷麽？”想到這裏，不自禁地望了鳳天南壹眼，只見他右手不住手地轉動兩枚鐵膽，卻不發出半點聲息，神色寧定。
　　周隆這麽壹挑戰，歐陽公政笑嘻嘻地走下座位，笑道：“周總鏢頭，近來發財？。生意興隆？”周隆年前所保的十萬兩銀子壹支鏢給他劫了，始終追不回來，賠得傾家蕩產，數十年的積蓄壹旦而盡，如何不恨得牙癢癢的？更不打話，壹招“雙劈雙撞”直擊出去。歐陽公政還了壹招燕青拳的“脫靴轉身”，兩人便即激鬥。
　　周隆勝在力大招沈，下盤穩固，歐陽公政卻以拳招靈動、身法輕捷見長。周隆壹身橫練功夫，對敵人來招竟不大閃避，肩頭胸口接連中了三拳，竟哼也沒哼壹聲，突然呼的壹拳打出，是“金剛拳”中的“迎風打”。歐陽公政壹笑閃開，飛腳踹出，踢在他腿上。周隆“搶背大三拍”就地翻滾，摔了壹跤，卻又站起。
　　兩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腳，冷不防鼻上又中了壹拳，登時鼻血長流，衣襟上全是鮮血。歐陽公政笑道：“周老師，我只不過搶了妳鏢銀，又沒搶妳老婆，說不上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就算了吧！”周隆壹言不發，撲上發招。歐陽公政仗著輕功了得，側身避開，嘴裏輕薄言語不斷，意圖激怒對方。
　　酣戰中周隆小腹上又給踢中了壹腳，他左手按腹，滿臉痛苦之色，突然之間，右手“金鉤掛玉”，搶進壹步，壹招“沒遮攔”，結結實實地捶中在敵人胸口。但聽得喀喇壹響，歐陽公政斷了幾根肋骨，搖搖晃晃，壹口鮮血噴出。
　　他知周隆恨己入骨，壹招得勝，跟著勢必再下毒手，這時自己已無力抵禦，強忍疼痛，閃身退下，苦笑道：“是妳勝了……”周隆待要追擊，湯沛說道：“周老師，勝負已分，不能再動手了。妳請坐吧。”周隆聽得是湯沛出言，不敢違逆，抱拳道：“小人武藝平常，不敢爭這玉龍杯！”轉身回入原座。
　　眾武師大都瞧不起歐陽公政的為人，見周隆苦戰獲勝，紛紛過來慰問道賀。歐陽公政滿臉慚色，卻不敢離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這時身受重傷，只要壹出福大帥府，立時便有人跟出來下手，周隆第壹個便要出來，只得取出傷藥和酒吞服，強忍疼痛，坐著不動，對旁人的冷嘲熱諷，只作不聞。
　　胡斐心道：“這周隆看似戇直，其實甚為聰明，憑他功夫，那玉龍杯是決計奪不到的，壹戰得勝，全名而退。金剛拳雖不能列名為玉龍八門，在江湖上卻誰也不能小看了。”
　　只聽湯沛道：“周老師既然誌不在杯，有哪壹位老師上來坐這椅子？”
　　
　　這壹只空椅是不戰而得，倒省了壹番力氣，早有人瞧出便宜，兩條漢子分從左右搶了過去。眼看兩人和太師椅相距的遠近都是壹般，誰的腳下快壹步，誰便可以搶到。哪知兩人來勢都急，奔到椅前，雙肩壹撞，各自退了兩步。便在此時，呼的壹聲，壹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雙臂壹振，如大鳥般飛起，輕輕巧巧地落入椅中。他後發而先至，竟搶在那兩條漢子之前，這壹份輕功耍得漂亮。人叢中轟雷價響起彩聲。
　　那互相碰撞的兩個漢子見有人搶先坐入椅中，向他壹看，齊聲叫道：“啊，是妳！”不約而同地向他攻去。那人坐在椅中，卻不起身，左足碎的壹下踢出，將左邊那漢子踢了個筋鬥，右手壹長，扭住右邊漢子的後領，壹轉壹甩，將他摔了壹跤。他身不離椅，隨手打倒兩人。眾人都是壹驚：“這人武功恁地了得！”
　　安提督不識此人，走上兩步，問道：“閣下尊姓大名？是何門何派的掌門人？”
　　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兩個漢子已爬起身來，壹個哇哇大叫，壹個破口亂罵，掄拳又向他打去。從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語中聽來，似乎這人壹路上侮弄戲耍，二人已很吃了他的苦頭。那人借力引力，左舉在左邊漢子的背心上壹推，右足彎轉，啪的壹聲，在右邊漢子的屁股上踢了壹腳。兩人身不由主地向前疾沖。幸好兩人變勢也快，不等相互撞頭，四只手已伸出互扭，只去勢急了，站不住腳，同時摔倒。
　　左邊那漢子叫道：“齊老二，咱們自己的賬日後再算，今日並肩子上，先料理了這廝再說。”右邊的漢子道：“不錯！”躍起身來，從腰間抽出了壹柄匕首。
　　胡斐聽得鄰座那老者自言自語：“鴨形門翻江鳧壹死，傳下的兩個弟子挺不成器。”嘆息了壹聲，不再往下解釋。
　　胡斐見兩個漢子身法古怪，好奇心起，走過去拱壹拱手，說道：“請問前輩，這兩位是鴨形門的麽？”那老者笑了笑，道：“閣下面生得緊啊。請教尊姓大名？”胡斐還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來，說道：“我給兩位引見。這是敝門新任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這位是先天拳掌門人郭玉堂郭老師。妳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郭玉堂識得蔡威，知道華拳門人才輩出，是北方拳家的壹大門派，不由得對胡斐肅然起敬，忙起立讓座，說道：“程老師，我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這邊坐？”胡斐道：“甚好！”向大聖門的猴形老兒告了罪，和程靈素、姬曉峰、蔡威三人將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來。
　　“先天拳”壹派來歷甚古，創於唐代，歷代拳師傳技時各自留招，千余年來又沒出什麽出類拔萃的英傑，到得清代，已趨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與別派的高手爭勝，也沒起爭奪禦杯之意，心安理得地坐在壹旁，飲酒觀鬥，這時聽胡斐問起，說道：“鴨形拳的模樣很不中瞧，但馬步低，下盤穩，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當年翻江鬼在世之日，河套壹帶是由他稱霸了。翻江鳧壹死，傳下了兩個弟子，這拿匕首的叫齊伯濤，那拿破甲錐的叫陳高波。兩人爭做掌門人已爭了十年，誰也不服誰。這次福大帥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會，嘿，好家夥，師兄弟倆老了臉皮，可壹起來啦！”
　　只見齊伯濤和陳高波各持壹柄短兵刃，左右分進，坐在椅中那人卻仍不站起，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在蘭州叫妳們別上北京，卻偏偏要來。”這人頭尖臉小，拿著壹根小小旱煙管，呼嚕呼嚕地吸著，留著兩撇黃黃的鼠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
　　安提督接連問他姓名門派，他始終不理。胡斐見他手腳甚長，隨隨便便地東劈壹掌，西踢壹腿，便將齊陳二人的招數化解了去，武功似乎並不甚高，招數卻甚怪異，問郭玉堂道：“郭老師，這位前輩是誰啊？”郭玉堂敏眉道：“這個……這個……”他可也不認識，不由得臉上有些訕訕的，旁人以武功落敗自慚，他卻以識不出旁人的來歷為羞。
　　只聽那吸旱煙的老者罵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過世的兄弟翻江鳧臉上，我才不來理妳們的事呢。翻江鳧壹世英雄，收的徒弟卻貪圖功名利祿，來趕這趟混水。妳們到底回不回去？”陳高波挺錐直戳，喝道：“我師父幾時有妳這個臭朋友了？我在師父門下七八年，從來沒見過妳這糟老頭子！”那老者罵道：“翻江鳧是我小時玩泥沙、捉蟲蟻的朋友，妳這娃娃知道什麽？”突然左手伸出，啪的壹下，打了他個耳刮子。這時齊伯濤已攻到他的右側，那老者擡腿壹踹，正好踹中他面門，喝道：“妳師父死了，我來代他教訓。”
　　大廳上群雄見三人鬥得滑稽，無不失笑。但齊伯濤和陳高波當真是大渾人兩個，誰都早瞧出來他們決不是老者的對手，二人還是苦苦糾纏。那老者說道：“福大帥叫妳們來，難道當真安著好心麽？他是要挑得妳們自相殘殺，為了幾只喝酒嫌小、裝尿不夠的杯子，大家拼個妳死我活！”這句話明著是教訓齊陳二人，但聲音響朗，大廳上人人都聽見了。胡斐暗暗點頭，心想：“這位前輩倒頗有見識，也虧得他有這副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來。”
　　果然安提督聽了他這話，怒聲喝道：“妳到底是誰？在這裏胡說八道地拽亂？”總算他還礙著群雄的面子，尊重他是邀來的賓客，否則早就壹巴掌打過去了。
　　那老者咧嘴壹笑，說道：“我自管教我的兩個後輩，又礙著妳什麽了？”旱煙管伸出，叮叮兩響，將齊陳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錐打落，旱煙管往腰帶中壹插，右手扭住齊伯濤的左耳，左手扭住陳高波的右耳，揚長而出。說也奇怪，兩人竟服服帖帖的壹聲不做，只是歪嘴閉眼，忍著疼痛，神情極是可笑。原來那老者兩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卻分扣兩人腦後的強間、風府兩穴，令他們手足俱軟，反抗不得。
　　胡斐心道：“這位前輩見事明白，武功高強，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交個朋友。齊陳二人若能得他調教，將來也不會如此沒出息了。”
　　安提督罵道：“混賬王八羔子，到大帥府來胡鬧，當真活得不耐煩了……”忽然波的壹聲，人叢中飛出壹個肉丸，正好送入他嘴裏。安提督壹驚之下，骨碌壹下吞人了肚中，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雖然牙齒間沾到壹些肉味，卻不清楚到底吞了什麽怪東西下肚，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這壹下誰也沒瞧明白，只見他張大了口，滿臉驚惶之色，壹句話沒罵完，卻沒再罵下去。
　　湯沛向著安提督的背心，沒見到他口吞肉丸，說道：“江湖上山林隱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為奇。這位前輩很清高，不願跟咱們俗人為伍，那也罷了。這裏有壹張椅子空著，卻有哪壹位老師上來坐壹坐？”
　　
　　這時天色漸暗，府中侍仆紛紛端出點著的燈燭，照耀得大廳上壹片光亮。
　　人叢中壹人叫道：“我來！”眾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過了好壹會兒，才見人叢中擠出壹個矮子來。這人不過三尺六七寸高，滿臉虬髯，模樣兇橫。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聲來。那矮子回過頭來，怒目而視，眼光炯炯，自有壹股威嚴，那些人便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向著他從頭至腳地打量。黃希節身形魁梧，坐在椅上，猶似壹座鐵塔，比那矮子站著還高出半個頭。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卻不說話。黃希節道：“看什麽？要跟我較量壹下麽！”那矮子哼了壹聲，繞到椅子背後，又去打量他後腦。黃希節恐他在身後突施暗算，跟著轉過頭去，那矮子卻又繞到他正面，仍側了頭，瞪眼而視。那四品武官說道：“這位老師是陜西地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霍地站起，說道：“宗老師，在下領教領教妳的地堂拳絕招。”哪知宗雄雙足壹登，坐進了他身旁空著的椅中。黃希節哈哈壹笑，說道：“妳不願跟我過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卻又縱身離座，走到他跟前，將壹顆冬瓜般的腦袋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只是瞧他。
　　黃希節怒喝道：“妳瞧什麽？”宗雄道：“適才飲酒之時，妳幹嗎瞧了我壹眼，又笑了起來？妳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黃希節笑道：“妳身材矮小，跟我有什麽相幹？”宗雄大怒，喝道：“妳還討我便宜！”黃希節奇道：“咦，我怎地討妳便宜了？”宗雄道：“妳說我身材矮小，跟妳有什麽相幹？嘿嘿，我生得矮小，只跟我老子相幹，妳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此言壹出，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壹口茶，忍不住噴了出來。程靈素伏在桌上，笑得揉著肚子。胡斐卻怕大笑之下，黏著的胡子落了下來，只得強自忍住。
　　黃希節笑道：“不對！我兒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兒俊得多了。”宗雄壹言不發，呼的壹拳便往他小腹上擊去。黃希節早有提防，他身材雖大，行動卻頗敏捷，躍起跳在壹旁。只聽喀喇壹響，宗雄已將壹張紫植木的椅子打得碎裂。這壹拳打出，大廳上笑聲立止，眾人見他雖模樣醜陋，言語可笑，但神力驚人，倒不可小覷了。
　　宗雄壹拳不中，身子後仰，反腳踢出。黃希節左腳縮起，“英雄獨立”，跟著還了壹招“打八式跺子腳”。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下三路。黃希節連使“掃堂腿”、“退步跨虎勢”、“跳箭步”數招，攻守兼備。但他“二郎拳”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與常人搏擊，給他使出“二郎擔山掌”、“蓋馬三拳”等絕招來，憑著他拳快力沈，原不易抵擋，而他所練腿法，也是窩心腿、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這時遇到宗雄在地下滾來滾去，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無用武之地，不但拳頭打人不著，踢腿也無用處，只是跳躍閃避。過不多時，膝彎裏已給宗雄接連踢中數腿，又痛又酸之際，宗雄雙腿盤絞，黃希節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縱身撲上，哪知黃希節身子跌倒，反有施展之機，右拳擊出，正中對方肩頭，將宗雄擊出丈余。宗雄壹個打滾，又攻了回來。黃希節跪在地下，瞧準來勢，左掌右拳，同時擊出，宗雄斜身滾開。兩人著地而鬥，只聽得砰砰之聲不絕，身上各自不斷中招。但兩人都皮粗肉厚，很挨得起打擊，妳打我壹拳，我還妳壹腳，壹時竟分不出勝負，這般搏擊，宗雄已占不到多大便宜，驀地裏黃希節賣個破綻，讓宗雄滾過身來，拼著胸口重重挨上壹拳，雙手齊出，抓住他膀子，壹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雙手使力收緊。宗雄伸拳猛擊黃希節脅下，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過氣來，滿臉漲成紫醬，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
　　群雄見二人蠻打爛拼，宛如市井之徒打架壹般，哪還有絲毫掌門人的身份，都搖頭竊笑。
　　眼見宗雄漸漸不支，人叢中忽然跳出壹個漢子，擂拳往黃希節背上擊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兩個打壹個。”但那人拳頭已打到了黃希節背心。黃希節吃痛，手壹松，宗雄翻身跳起。人叢中又有壹人跳出，長臂掄拳，沒頭沒腦地向那漢子打去。這兩人壹個是宗雄的大弟子，壹個是黃希節的兒子，各自出來助拳，大廳上登時變成兩對兒相毆。
　　旁觀眾人吶喊助威，拍手叫好。壹場武林中掌門人的比武較藝，竟變成了耍把戲壹般，莊嚴之意，蕩然無存。
　　宗雄吃了壹次虧，不再僥幸求勝，嚴守門戶，和黃希節鬥了個旗鼓相當。黃希節的兒子臨敵經驗不足，接連給對方踢了幾個筋鬥。他狂怒之下，從靴筒中拔出壹柄短刀，向對手剁去。宗雄的弟子沒攜兵刃，搶過湯沛身旁空著的太師椅，舞動招架。
　　這場比武越來越不成模樣。安提督喝道：“這成什麽樣子？四個人通統給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興起，全沒聽到他說話。
　　海蘭弼站起身來，喝道：“提督大人的話，妳們沒聽到麽？”黃希節的兒子挺刀向對手剁去，卻剁了個空。海蘭弼壹伸手，抓住他胸口，順手向外擲出，跟著回手抓住宗雄弟子，也擲人了天井。眾人壹呆，但見海蘭弼壹手壹個，又已抓住宗雄和黃希節，同時擲出。四人跌成壹團，頭暈腦漲之下，亂扭亂打，直到幾名衛士奔過去拆開，方才罷手。但四人均已目腫鼻青，兀自互相叫罵不休。
　　海蘭弼這壹顯身手，旁觀群雄無不惕然心驚，均想：“這人身列四大掌門，果然有極高的武功，這麽隨手壹抓壹擲，就將宗黃二人如稻草般拋了出去。”宗雄和黃希節雖鬥得狼狽，但兩人確有真實本領，在江湖上也都頗有聲望，實非等閑之輩。
　　海蘭弼擲出四人後，回歸座位。湯沛贊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蘭弼笑道：“可叫湯大俠見笑了，這幾個家夥可實在鬧得太不成話。”
　　這時侍仆搬開破椅，換了壹張太師椅上來，鋪上緞墊。“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本來壹直臉含微笑，待見海蘭弼露了這手功夫，自覺難以和他並列，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那壹旁“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卻仍自斟自飲，醉眼模糊，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聞不見。
　　安提督說道：“福大帥請各位來此，是為較量武功，以定技藝高下，可千萬別像適才這幾位這般亂打壹氣，不免貽笑大方。”只聽宗雄在廊下喝道：“什麽貽笑大方？貽哭小方？妳懂武功不懂？咱們來較量較量。”安提督只作沒聽見，不去睬他，說道：“這裏還有兩個座位，哪壹位真英雄、真好漢上來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妳這麽說，是罵我不是真英雄了？難道我是狗熊？”他不理會適才曾遭海蘭弼擲跌，從廊下縱了出來，向安提督奔去，突然腳步娘蹌，跌了個筋鬥。原來壹名衛士伸足壹絆，摔了他壹跤。宗雄大怒，轉過身來找尋暗算之人時，那衛士早已躲開。宗雄喃喃咒罵，不知是誰暗中絆他。
　　這時眾人都望著中間的兩張太師椅，沒誰再去理會宗雄。原來壹張空椅上坐著壹個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報稱是蒙古哈赤大師，另壹張空椅上卻擠著坐了兩人。
　　這兩人相貌全然壹模壹樣，倒掛眉，鬥雞眼，壹對眼珠擁擠在鼻梁之旁，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服飾打扮沒半絲分別，顯然是壹對孿生兄弟。這兩人容貌也沒什麽特異，但這雙鬥雞眼卻襯得形相甚是詭奇。唱名武官說道：“這兩位是責州雙子門的掌門人倪不大、倪不小愧氏雙雄。”
　　眾人壹聽他倆的名字，登時都樂了，再瞧二人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沒半分差異，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還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壹個叫倪大，壹個倪小，那自是分了長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卻又未必盡然。只見兩人雙手都攏在衣袖之中，好像怕冷壹般。眾人指指點點地議論，有的更打起賭來，有的說俛不大居長，有的說倪不小為大，但到底哪壹個是倪不大，哪壹個是倪不小，卻又誰也弄不清楚。兩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視，二人都非瘦削，但並排坐在壹張椅中，絲毫不見擠迫，想來自幼便這麽坐慣了的。福康安凝目瞧著二人，臉含微笑，也大感興味。
　　眾人正議論間，忽地眼前壹亮，人叢中走出壹個女子來。這女子身穿淡黃羅衫，下身系著蔥綠裙子，二十壹二歲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唱名武官報道：“鳳陽府五湖門的掌門人桑飛虹姑娘。”眾武師突然見到壹個美貌姑娘出場，都精神壹振。
　　郭玉堂對胡斐道：“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生，世代相傳，掌門人壹定是女子。便有武藝甚高、本領頗大的男弟子，也不能當掌門人。只這位桑姑娘年紀這樣輕，恐怕不見得有什麽真實功夫吧？”
　　桑飛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雙手叉腰，笑道：“請問兩位倪爺，哪壹位是老大？”兩人搖了搖頭，並不回答，桑飛虹笑道：“便是雙生兄弟，也有個早生遲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搖了搖頭。桑飛虹道：“咦，這可奇啦！”指著左首那人道：“妳是老大？”那人搖了搖頭。她又指著右首那人道：“那麽妳是老大了？”那人也搖了搖頭。桑飛虹皺眉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說話不打誑語。”右首那人道：“誰打誑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飛虹道：“妳二位可總是雙生兄弟吧？”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這幾下搖頭，大廳上登時群情聳動，他二人相貌如此相似，決不能不是雙生兄弟。
　　桑飛虹哼了壹聲道：“這還不是打誑？妳們若不是雙生兄弟，殺了我頭也不信。那麽誰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飛虹道：“好，是妳先出世呢，還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皺眉道：“妳這位姑娘纏夾不清，妳又不是跟咱兄弟攀親，問這個幹嗎！”桑飛虹走慣江湖，對他這句意含輕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妳自己招認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們是兄弟，可不是雙生兄弟。”桑飛虹伸食指點住腮邊，搖頭：“我不信。”倪不大道：“妳不信就算了。誰要妳相信？”
　　桑飛虹甚是固執，說道：“妳們是雙生兄弟，有什麽不好？為什麽不肯認？”倪不小道：“妳壹定要知道其中緣由，跟妳說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個規矩，知道了我們出身的秘密之後，須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便得向咱兄弟磕三個響頭。”
　　桑飛虹實在好奇心起，暗想：“他們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聽聽這秘密再說。”點頭道：“好，妳們說吧！”
　　倪氏兄弟忽地站起，兩人這壹站，竟沒分毫先後遲速之差，真如是壹個人壹般。桑飛虹得意洋洋地道：“這還不是雙生兄弟？當真騙鬼也不相信！”只見他二人雙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閃了幾閃，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著又尖又長的金套。倪氏兄弟身形晃動，伸出手指，便向桑飛虹抓去。
　　桑飛虹吃了壹驚，急忙縱身躍開，喝道：“幹什麽？”
　　倪不大站在東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兩人手臂伸開，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長，登時將桑飛虹圍在中間。
　　安提督忙道：“今日會中規矩，只能單打獨鬥，不得倚多為勝。”
　　倪不小那雙鬥雞眼的兩顆眼珠本來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橫向左右壹分，朝安提督白了壹眼，冷冷地道：“安大人，妳可知咱哥兒倆是哪壹門哪壹派啊？”安提督道：“妳兩位是貴州雙子門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開，說道：“咱雙子門自來相傳，所收的弟子不是雙生兄弟，便是雙生姊妹，跟人動手，從來就沒單打獨鬥的。”
　　安提督尚未答話，桑飛虹搶著道：“照啊，妳們剛才說不是雙生兄弟，這會兒自己又承認了。”倪不小道：“我們不是雙生兄弟！”
　　眾人聽了他二人反反復復的說話，都覺得這對寶貝兒兄弟有些兒癡呆。桑飛虹咯咯壹笑，說道：“不跟妳們歪纏啦，反正我又不配要這玉龍杯！”說著便要退開。倪不小雙手壹攔，說道：“妳已問過我們的身世了，是受我們三掌呢，還是向咱兄弟磕三個頭？”桑飛虹秀眉微蹙，說道：“妳們始終說不明白，又說是兄弟，又說不是雙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請大家評評這個理看。”
　　倪不大道：“好，妳既壹定要聽，便跟妳說了。”倪不小道：“我們兩個壹母同胞。”倪不大道：“壹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兩人是三胞胎中的兩個。”倪不大道：“所以說雖是兄弟，卻不是雙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壹命嗚呼。”倪不大道：“我們二人同時生下，不分先後。”倪不小道：“雙頭並肩，身子相連。”倪不大道：“壹位名醫巧施神術，將我兄弟二人用刀剖開。”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
　　他二人妳壹句，我壹句，壹口氣地說將下來，中間沒分毫停頓，語氣連貫，音調相同，若有人在隔壁聽來，決計不信這是出於二人之口。大廳上眾人只聽得又詫異，又好笑，均想這事雖然奇妙，卻也非事理所無，不由得盡皆驚嘆。
　　桑飛虹笑道：“原來如此，這種天下奇聞，我今日還是第壹次聽到。”倪不小道：“妳磕不碴頭？”桑飛虹道：“頭是不磕的。妳們要打，便動手吧，我可沒答允妳們不還手。”
　　倪不大、倪不小兩兄弟互不招呼，突然金光晃動，二十根套著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飛虹身法靈便，從二十根長長的手爪之間閃避開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從未分開過壹個時辰，所學武功也純是分進合擊之術，兩個人和壹個人絕無分別，便如是壹個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單人壹般。兩人出手配合得絲絲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側方包抄了過來。桑飛虹身法雖滑溜之極，但十余招內，竟還不得壹招，眼見情勢危急，沒法長久撐持，只要稍有疏神，終須傷在他兩兄弟爪下。
　　廳上旁觀群雄之中，許多人忍不住呼喝：“兩個打壹個，算是英雄呢還是狗熊？”“兩個大男人合鬥壹個年輕姑娘，可真是要臉得緊！”“人家姑娘是空手，這兩位爺們手指上可帶著兵刃呀！”“小兄弟，妳上去相助壹臂之力，說不定人家大姑娘對妳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鬧間，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時“咦”的壹聲呼叫，並肩躍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臉上充滿驚喜的神色。眾人壹齊順著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見福康安笑吟吟地坐在椅中，壹手拉著壹個孩兒，低聲跟兩人說話。這兩個孩兒生得玉雪可愛，相貌全然相同，顯然也是壹對雙生兄弟，但與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醜，襯托得加倍分明。眾人看了，又都樂了。
　　胡斐和程靈素卻同時心頭大震，這兩個孩兒正是馬春花的兒子，不知如何又給福康安奪了回來？胡程二人跟著便想：“孩兒既給他奪回，那麽我們的行藏也早便給他識破了。”程靈素向胡斐使個眼色，示意須當及早溜走。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對方若已識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時已走不脫了。只能隨機應變，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細打量那兩個孩兒，如癡如狂，直似神不守舍。桑飛虹笑道：“這兩個孩兒很好，妳們可要收他們做弟子麽？”這兩句話，正說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
　　武林之中，徒固擇師，師亦擇徒。要遇上壹位武學深湛的明師固是不易，但要收壹個聰明穎悟、勤勉好學的徒弟，也非有極好的機緣不可。“雙子門”的技藝武功必須兩人同練同使，雖然可收兩個年齡身材、性情資質都差不多的徒兒共學，但總是以雙生兄弟最為佳妙。因雙生兄弟往往神智身體壹模壹樣，同時心意隱隱相通，臨敵之時，自然而然能發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雙子門”的武師要收壹對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難上百倍。這時儻氏兄弟見到福康安這對雙生兒子，看來資質根骨，無壹不是上上之選，當真心癢難搔，說不出的又歡喜，又難過。
　　福康安笑嘻嘻地低聲道：“看這兩位師父，他們也是雙生的同胞兄弟。他兩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麽？妳們猜，這二人之中，哪壹位是哥哥？”原來福康安奪回這對孩子後，心下甚喜，忽然見到倪氏兄弟的模樣，忍不住便叫了孩子倆出來瞧瞧。
　　兩個孩兒凝視著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雙生兄弟，另具壹種旁人所無的特異感覺，本來極易分辨倪氏兄弟誰大誰小，但這二人同時出世，連體而分，兩個孩兒卻也無法辨別。群雄瞧瞧大的壹對，又瞧瞧小的壹對，都笑嘻嘻地低聲談論。
　　突然之間，倪氏兄弟大喝壹聲，猛地裏分從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來。福康安大吃壹驚，尚未想到閃避，站在身旁的兩名衛士早撲了上去迎敵。哪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極為怪異，奔到中途，本在左首的倪不大轉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轉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間便將兩名衛士拋在身後。他二人襲擊福康安只是虛招，壹人伸出左腳，壹人伸出右腳，雙足齊飛，砰的壹響，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腳上，座椅向後仰跌，福康安便摔了出去。眾衛士驚叱之下，有的搶上攔截，有的奔過來擋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過去相扶。倪氏兄弟卻壹手壹個，已將兩個孩子挾在脅下，返身躍出。
　　大廳上登時大亂，只聽得砰砰評砰，啊喲啊喲數聲，四名搶過來攔截的衛士已給倪氏兄弟踢翻。眼見他二人挾著壹對孩兒正要奔到廳口，忽然間人影晃動，兩個人快步搶到，伸手襲向二人後心。
　　這二人所出招數週不相同。海蘭弼壹手抓向倪不小的後頸，又快又準，湯沛卻是向倪不大的後腰拍出壹掌綿掌。這兩招剛柔有別，卻均是十分厲害的招數，正是攻敵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兩聲，倪不小身子壹晃，倪不大腳下壹個踉蹌，嘴裏噴出壹口鮮血，兩人同時放下了手中孩兒。
　　便這麽緩得壹緩，王劍英和周鐵鷦雙雙搶到，抱起孩兒。王周二人的武功遠在倪氏兄弟之上，這對孩兒壹人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沒法搶去了。
　　福康安驚魂略定，怒喝：“大膽狂徒，抓下了。”海蘭弼和湯沛同時搶上兩步，壹出擒拿手，壹使鎖骨法，分別將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適才跟他們壹交拳掌，均已受了內傷，此時已無法抗拒。
　　海湯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轉身，忽見檐頭人影壹晃，飄下兩個人來。大廳中緒燭點得明晃晃的，無異白晝，但眾人壹見這兩人，無不背上感到壹陣寒意，宛似黑夜獨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壹般。
　　這二人身材極瘦極高，雙眉斜斜垂下，臉頰又瘦又長，正似傳說中勾魂拘魄的無常鬼壹般，說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壹模壹樣，竟然又出現了壹對雙生兄弟。
　　他二人出手極快，壹個揮掌擊向海蘭弼，另壹個擊向湯沛。海湯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聽得波波兩聲輕響過去，海蘭弼全身骨節格格亂響，湯沛卻晃了幾晃。
　　群雄正自萬分錯愕，壹直穩坐太師椅中的醉八仙掌門人文醉翁猛地躍起，尖聲驚叫：“黑無常，白無常！”
　　那雙瘦子手掌和海湯二人相接，目光如電，射到文醉翁臉上，狠狠地瞪了他壹眼，文醉翁登時全身顫抖，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那雙瘦子猛地裏掌力急吐，海湯二人各退壹步，這對瘦子已搶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說道：“這二人跟咱兄弟無親無故，瞧在大家都是雙生兄弟份上，救了他們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團團壹拱手，朗聲道：“紅花會常赫誌、常伯誌兄弟，向眾位英雄問好！”
　　海蘭弼和湯沛跟二人對了壹掌，均感胸口氣血翻湧，暗自駭異，微壹調息，正欲上前再戰，忽聽到“常赫誌、常伯誌”的姓名，都不禁“咦”的壹聲，停了腳步。
　　常氏兄弟頭壹點，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聽得“啊喲！”“哼！”“哎！”之聲，壹路響將過去，漸去漸遠，終於隱沒無聲，那自是守在屋頂的眾衛士壹路上給他兄弟驅退，或摔下屋來。
　　海蘭弼和湯沛都覺手掌上有麻辣之感，提起看時，忍不住又都“啊”的壹聲，低低驚呼。原來兩人手掌均已紫黑，這才想起西川雙俠“黑無常、白無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馳名，知聞已久，今日壹會，果然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開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用意之壹，本是在對付紅花會群雄，豈知眾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來倏去，如入無人之境。他極是惱怒，沈著臉壹言不發，目光向居中的幾只太師椅壹瞥去，只見少林寺大智禪師垂眉低目，不改平時神態；武當派無青子臉帶惶惑，似有懼色。那文醉翁直挺挺地站著，壹動也不動，雙目向前瞪視，常氏兄弟早已去遠，他兀自嚇得魂不附體，卻已不再發抖。
　　這壹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聽到“紅花會”三字，心已是評評而跳，待見常氏兄弟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將滿廳武師視如無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有壹句話：“這才是英雄豪傑！”
　　桑飛虹壹直在旁瞧著熱鬧，見到這當口文醉翁還嚇成這般模樣，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輕輕壹推，笑道：“坐下吧，壹對無常鬼早去啦！”哪知她這麽壹推，文醉翁應手而倒，再不起來。桑飛虹大驚，俯身看時，但見他滿臉青紫之色，已膽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這人嚇死啦！”
　　大廳上群雄壹陣騷動，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師椅中自斟自飲，將誰都不瞧在眼裏，大有“老子天下第壹”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壹到，只瞪了他壹眼，便活生生地將他嚇死。
　　郭玉堂嘆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問道：“郭前輩，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麽？”郭玉堂搖頭道：“豈單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我本不該說死人的壞話，但事實俱在，那也難以諱言。我早料到他決不得善終，只是竟會給黑白無常壹下子嚇死，可真意想不到。”另壹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尋他多時，今日冤家狹路，卻在這裏撞見。”郭玉堂道：“這姓文的以前壹定曾給常氏兄弟逮住過，說不定還發下過什麽重誓。”那人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這叫做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他只消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麽玉龍禦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雙俠也不會見到他啊。”
　　
　　說話之際，人叢中走出壹個老者來，腰間插著壹根黑黝黝的大煙袋，走到文醉翁屍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妳今日命喪鼠輩之手，”胡斐聽得他罵“西川雙俠”為鼠輩，心下大怒，低聲道：“郭前輩，這老兒是誰？”郭玉堂道：“這是涼州府玄指門掌門人，叫做上官鐵生，自己封了個外號，叫什麽‘煙霞散人’。他和文醉翁壹鼻孔出氣，自稱煙酒二仙！”胡斐見他壹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滿是煙油，腰間的煙筒甚是奇特，裝煙的窩兒幾乎有拳頭大小，想是他煙癮奇重，哼了壹聲道：“壹這種煙鬼，還稱得上是個‘仙’字？”
　　上官鐵生抱著文醉翁的屍身幹號了幾聲，站起身來，瞪著桑飛虹怒道：“妳幹嗎毛手毛腳，將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飛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嚇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鐵生道：“嘿嘿，好端端壹個人，怎會嚇死？定是妳暗下陰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他見文醉翁壹嚇而死，江湖上傳揚開來，聲名不好，醉八仙這壹門，只怕從此再無擡頭之日。但武林人物為人害死，便事屬尋常，不至於聲名有礙，因此硬栽是桑飛虹暗下毒手。桑飛虹年歲尚輕，不懂對方嫁禍於己的用意，驚怒之下，辯道：“我跟他素不相識，何必害他？這裏千百對眼睛都瞧見了，他明明是嚇死的。”
　　坐在太師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師壹直楞頭楞腦地默不作聲，這時突然插口：“這位姑娘沒下毒手，我瞧得清清楚楚。那兩個惡鬼壹來，這位文爺便嚇死了。我聽得他叫道：‘黑無常、白無常！’”他聲音宏大，說到“黑無常、白無常”這六字時，學著文醉翁的語調，更十分古怪。眾人壹楞之下，哄堂大笑。
　　哈赤卻不知眾人因何而笑，大聲道：“難道我說錯了麽？這兩個無常鬼生得這般醜惡，怪模怪樣的，嚇死人也不稀奇。妳可別錯怪了這位姑娘。”
　　桑飛虹道：“是吧？這位大師也這麽說。他是自己嚇死的，關我什麽事了？”
　　上官鐵生從腰間拔出旱煙筒，裝上壹大袋煙絲，打火點著了，吸了兩口，徒然間壹股白煙迎面向她噴去，喝道：“賤婢，妳明明是殺人兇手，卻還要賴？”
　　桑飛虹見白煙噴到，急忙閃避，但為時不及，鼻中已吸了壹些白煙進去，頭腦中微微發暈，聽他出口傷人，再也忍耐不住，回罵道：“老鬼纏夾不清，妳硬要說是我殺的，胡亂賴人，不講道理！”左掌虛拍，右足便往他腰間裏踢去。
　　哈赤和尚大聲道：“老頭兒，妳別冤枉好人，我親眼目睹，這文爺明明是給那兩個惡鬼嚇死的……”
　　胡斐見這和尚傻裏傻氣，性子倒也正直，只是他開口“惡鬼”，閉口“惡鬼”，聽來極不順耳，不由得心中有氣，要待想個法兒，給他壹點小小苦頭吃吃，忽見西首廳中走出壹個青年書生來，筆直向哈赤和尚走去。這人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瘦小，打扮得頗為俊雅，右手搖著壹柄折扇，走到哈赤跟前，說道：“大和尚，妳有壹句話說錯了，得改壹改口。”哈赤瞪目道：“什麽話說錯了？”
　　那書生道：“那兩位不是‘惡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雙俠常氏昆仲，相貌雖然特異，但武功高強，行俠仗義，江湖之上，人人欽仰。”胡斐聽得大悅，心道：“這位書生相公能說得出這樣幾句來，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結交結交。”
　　哈赤道：“那文爺不是叫他們‘黑無常、白無常’嗎？黑無常、白無常又怎麽不是惡鬼？”那書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壹位有個‘赫’字，壹位有個‘伯’字，因此前輩的朋友們，開玩笑叫他二位為黑無常、白無常。這外號兒若非有身份的前輩名宿，卻也不是隨便稱呼得的。”
　　他二人壹個瞪著眼睛大呼小叫，壹個斯斯文文地給他解說，那壹邊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卻已動上了手。莫看桑飛虹適才給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閃避，全無還手之力，只因雙子門的武功兩人合使，太過怪異，這時她壹對壹地和上官鐵生過招，便絲毫不落下風。那上官鐵生看似空手，其實手中那支旱煙管乃鑌鐵打就，竟當作了點穴橛使。他玄指門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但桑飛虹身法過於滑溜，始終打不到她穴道，有幾次過於托大，險些還讓她飛足踢中。
　　但聽得他嗤溜溜地不停吸煙，吞煙吐霧，那根煙管竟給他吸得漸漸地由黑轉紅，原來那大煙鬥之中藏著精炭，他壹吸壹吹，將鑌鐵煙鬥漸漸燒紅。這麽壹來，壹根尋常煙管變成了壹件極厲害的利器，離得稍近，桑飛虹便感手燙面熱，衣帶裙角更給煙鬥炙焦了。她心中壹慌，手腳稍慢，驀地裏上官鐵生壹口白煙直噴到她臉上，桑飛虹只感頭腦壹陣暈眩，登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晃身摔倒。
　　那書生站在壹旁跟哈赤和尚說話，沒理會身旁的打鬥，忽然聞到壹股異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內，不禁大怒。壹瞥眼間，見上官鐵生的煙管已點向桑飛虹膝彎穴道，嗤的壹聲響，煙焰飛揚，焦氣觸鼻，她裙子已燒穿了壹個洞。桑飛虹受傷，大叫壹聲，上官鐵生第二下又打向她腰間。
　　那書生怒喝：“住手！”上官鐵生壹怔之間，那書生壹彎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壹對鞋子，返身向上官鐵生燒紅了的煙鬥上夾去。那書生這幾下出手迅捷異常，哈赤和尚壹怔，大叫：“妳……妳脫了我鞋子幹麽？”喊叫聲中，那書生已用兩只鞋子的鞋底挾住了那燒得通紅的鑌鐵煙鬥，快步繞到上官鐵生身後，將燒紅了的煙鬥往他後心燙去。
　　嗤嗤幾聲響，上官鐵生衣袖燒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那書生連鞋帶煙管往外摔出，搶步去看桑飛虹時，只見她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啪啪兩響，哈赤的壹對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湯水四濺，那煙管卻對準了郭玉堂飛去，力勁勢急。郭玉堂叫聲：“啊喲！”急欲閃避，但煙管來得太快，又出其不意，壹時不及躲讓，眼見那通紅灸熱的鐵煙鬥便要撞上他面門。胡斐伸手抓起壹雙筷子，半空中將煙管夾住了。
　　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莫測，大廳上群豪壹呆，這才齊聲喝彩。那書生向胡斐點頭壹笑，謝他相助，免致無意傷人，轉過頭來，皺眉望著桑飛虹，不知如何解救，壹頓之下，向上官鐵生喝道：“這裏大夥兒比武較藝，妳怎地用起迷藥來啦？快取解藥出來！”
　　上官鐵生給他奪去煙管，知這書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沒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陰陰地道：“誰用迷藥啦？這丫頭定力太差，轉了幾個圈子便暈倒了，又怪得誰來？”旁觀眾人不明真相，倒也難以編派誰的不是。
　　卻見西廳席上走出壹個腰彎弓背的中年婦人，手中拿著壹只酒杯，含了壹口酒，便往桑飛虹臉上噴去。那書生道：“啊，這……這是解藥麽？”那婦人不答，又噴了壹口酒，噴到第三口時，桑飛虹睜開眼來，壹時不明所以。
　　上官鐵生道：“哈，這丫頭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說八道，說我使迷藥？堂堂福大帥府中，說話可得檢點些。”那書生反手壹記耳光，喝道：“先打妳這下三爛的奸徒。”上官鐵生疾忙低頭，這掌居然沒打中。那書生打得巧妙，這“煙霞散人”卻也躲得靈動。
　　桑飛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躍起身子，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鐵生胸口，罵道：“妳使迷藥噴人！”上官鐵生斜身閃開，向那中年婦人瞪了壹眼，又驚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獨門迷藥？我跟妳無冤無仇，何以來多管閑事？”
　　桑飛虹向那書生點了點頭，道：“多謝相公援手。”那書生指著那婦人道：“是這位女俠救醒妳的。”那婦人冷冷地道：“我不會救人。”轉身接過胡斐手中的筷子，夾著那根鐵煙管，交在上官鐵生手裏，仍嘶啞著嗓子道：“這次可得拿穩了。”
　　這壹來，那書生、桑飛虹、上官鐵生全都糊塗了，不知這婦人是什麽路道，她救醒了桑飛虹，卻又將煙管還給上官鐵生，難道她是個濫好人，不分是非的專做好事麽？只見她頭發花白，臉色蠟黃，體質衰弱，不似身有武功模樣，待要仔細打量，那婦人已轉過身子，回歸席上。這婦人正是程靈素所喬裝改扮。若不是毒手藥王的高徒，也決不能在頃刻之間，便解了上官鐵生所使的獨門迷藥。
　　哈赤壹直不停口地大叫：“還我鞋子來，還我鞋子來！”但各人心有旁騖，誰也沒有理他。哈赤大惱，伸手往那書生背心扭去，喝道：“還我鞋子不還？”那書生身子壹側，讓了開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燒焦啦？”哈赤足下無鞋，甚是狼狽，奔到酒席上去撿起，但壹對鞋子酒水淋漓，裏裏外外都是油膩，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強套在腳上，轉頭去找那書生的晦氣時，卻已尋不到他蹤影。
　　但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又已鬥在壹起。哈赤轉了幾個圈子，不見書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師椅中，喃喃道：“直娘賊，今日也真晦氣，撞見壹對無常鬼，又遇上個秀才鬼。”他千賊萬賊地罵了壹陣，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越鬥越快，壹時也分不出高下，無聊起來，便住了口，卻覺腳上油膩膩的十分難受，忍不住又罵了出來。
　　突然間只聽得眾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視，不見有何可笑之處，卻見眾人的目光壹齊望著自己，哈赤摸了摸臉，低頭瞧瞧身上衣服，除了壹雙鞋子之外，並無什麽特異，怒道：“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眾人卻笑得更加厲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龜兒子，妳們笑妳們的，老子可不來理會。”壹本正經地坐在椅中，豈知大廳中笑聲越來越響。桑飛虹雖在惡鬥，偶壹回頭，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亂，實不知眾人笑些什麽，東張西望，情狀更加滑稽。桑飛虹終於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妳背後是什麽啊？”哈赤急躍離椅，回過頭來，只見那書生穩穩地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畫腳，做著啞劇，逗引眾人發笑。原來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聲地做出各種怪模怪樣。
　　哈赤怒喝：“秀才鬼，妳幹嗎作弄我？”那書生聳聳肩做個手勢，意謂：“我沒作弄妳啊。”哈赤喝道：“那妳幹嗎坐在這裏？”那書生指指茶幾上的八只玉龍杯，做個取而藏之懷內的手勢，意思說：“我想取這玉龍杯。”哈赤又道：“妳要爭奪禦杯？”那書生點了點頭。哈赤道：“這裏還有空著的座位，幹嗎不坐？”那書生指指廳上的群豪，左手連搖，右手握拳虛擊己頭，跟著縮肩抱頭，做極度害怕狀。眾人轟笑聲中，哈赤道：“妳怕人打，不敢坐，又為什麽坐在我椅背上？”那書生虛踢壹腳，雙手虛擊拍掌，身子滑下，坐人椅中，意思說：“我將妳壹腳踢開，占了妳的椅子。”他壹滑下，登時笑聲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見這場比武鬧得怪態百出，與原意大相徑庭，都感不快，但見這書生刁鉆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實，兩人竟似事先串通了來演壹出雙簧戲壹般，也禁不住微笑。這時那對雙生孩兒已由王劍英、王劍傑兄弟護送到了後院，倘若尚在大廳，孩子們喜歡熱鬧，更要哈哈大笑了。
　　程靈素低聲對胡斐道：“這人的輕功巧妙之極。”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靈，另成壹派，倒似乎……”程靈素道：“似乎存心搗蛋來著。”胡斐緩緩點頭。
　　這時會中有識之士也都已看出，這書生明著是跟哈赤玩鬧，實則是在攪擾福康安這天下掌門人大會，要令他壹個莊嚴肅穆的英豪聚會，變成百戲雜陳的胡鬧之場。
　　只見那書生從懷中取出壹柄折扇指著哈赤，說道：“哈赤和尚，妳不可對我無禮。此扇之中，藏著妳的老祖宗。”哈赤側過了頭，瞧瞧折扇，不見其中有何異狀，搖頭道：“不信妳瞎說！”那書生突然打開折扇，向著他壹揚，壹本正經地道：“妳不信？那就清清楚楚地瞧壹瞧。”眾人壹看他的折扇，無不笑得打跌，原來白紙扇面上畫著壹只極大的烏龜。這只烏龜肚皮朝天，伸出長長的頭頸，努力要翻轉身來，但看樣子偏又翻不轉，神情十分滑稽。
　　胡斐忍笑望程靈素壹眼，兩人更加確定無疑，這書生乃有備而來，存心搗亂。不由得對他都暗自佩服，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這般攪局，實具過人膽識。
　　哈赤大怒，吼聲如雷，喝道：“妳罵我是烏龜？臭秀才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那書生不動聲色，說道：“做烏龜有什麽不好？龜鶴延齡，我說妳長命百歲啊。”哈赤道：“呸，烏龜是罵人的話。老婆偷漢子，便是做烏龜了。”那書生道：“哈哈！原來大和尚還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幾個？”
　　湯沛見福康安的臉色越來越不善，正要出來幹預，突見哈赤怒吼壹聲，伸手便往那書生背心抓去。這壹次那書生竟然沒能避開，給他提起身子，重重地往地下壹摔。原來哈赤是蒙古的摔跤高手，蒙古摔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門，各有厲害絕技。哈赤是中抓門的掌門人，最擅長腰腿之勁，抓人胸背，百發百中。
　　那書生為他壹抓壹摔，眼看要吃個小虧，不料明明見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時卻雙腳先著。他腿上如同裝上機括，壹著地立刻彈起，笑嘻嘻地站著，說道：“妳摔我不倒。”哈赤道：“再來！”那書生道：“好，再來！”走近身去，突然伸出雙手，扭住他胸口。眾人都大為奇怪，哈赤魁梧奇偉，那書生卻瘦瘦小小，何況哈赤擅於摔跤，人人親見，那書生和他相鬥，若不施展輕功，便當以巧妙拳招取勝，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哈赤當即伸手抓書生肩頭，出腳橫掃。那書生向前壹跌，摟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雙足足尖同時往哈赤膝蓋裏踢去。哈赤雙腿壹軟，向前跪倒。但他雖敗不亂，反手抓住那書生背心，將他扭過來壓在身下。那書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從他腋窩底下探頭出來，伸伸舌頭，裝個鬼臉。
　　此時大智禪呵、胡斐、湯沛、海蘭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這書生精於點穴打穴，哈赤絕非對手，而且這書生於摔跤之術也甚嫻熟，雖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腳滑溜，扭鬥時每每能脫困而出。他所以不打倒哈赤，顯是對他不存敵意，只是借著他玩鬧笑樂，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門人臉上無光。
　　另壹邊桑飛虹展開小巧功夫，和上官鐵生遊鬥不休。她鳳陽府五湖門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鐵蓮功”，鞋尖上包以尖鐵，只要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鐵生浪蕩江湖數十年，如何不省得厲害？每見她鞋尖踢來，急忙引身閃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這年輕姑娘鬥了近百招，竟絲毫不占上風，眼見她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鉤掃腿、穿心腿、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層出不窮，越來越快，心下焦躁，看來若要取勝，須得重施故伎，老氣橫秋地哈哈壹笑，說道：“橫踢豎踢，有什麽用？”裝作滿不在乎，湊口到煙管上去深深吸了壹下。
　　桑飛虹見他吸煙，已自提防，忙搶到上風，防他噴煙。
　　上官鐵生吸了這口煙後，又拆得數招，漸漸雙目圓瞪，向前直視，眼中露出瘋狗般的兇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飛虹撲了過去。桑飛虹見了這般神情，心裏怕了，不敢正面與鬥，閃身避開。上官鐵生足不停步地向前直沖，“胡”的壹聲大叫，卻向福康安撲了過去。站在福康安身邊最近的衛士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忽見上官鐵生犯上，急忙搶上勾住他手腕，向外猛甩。上官鐵生壹個踉蹌，跌了出去，眼睛發直，向東首席上沖了過去，亂抓亂打，竟似瘋了。
　　胡斐斜限瞧著程靈素，見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適才還煙管的用意，原來她於頃刻之間，在煙鬥之中裝上了另壹種厲害迷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令這壹生以迷藥害人的上官鐵生，在自己的煙管中吸進迷藥。這迷藥人腦，登時神誌迷亂，如癲如狂，他口中本來所含的解藥全不管用。
　　東首席上的好手見他沖到，自即出手將他趕開。上官鐵生在地下打了個滾，忽然抱住壹張桌子的桌腿，張口亂啃亂咬。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都暗暗驚怖，誰也笑不出來，不知他何以會突然如此。
　　眾人壹時默不做聲，大廳之上，只聽得哈赤在“小畜生、賊秀才”地罵不絕口。那書生道：“我勸妳別罵了吧。”哈赤怒道：“我罵妳便怎樣？賊秀才！”那書生道：“諒妳也不敢罵福大帥，妳有種的，便罵壹聲賊大帥。”
　　哈赤氣惱頭上，不加考慮，隨口便大聲罵道：“賊大帥！”話壹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經收不回轉，急得只道：“我……我不是罵他，是……是……罵妳！”那書生笑道：“我又不是大帥，妳罵我賊大帥幹嗎？”哈赤上了這個當，生怕福康安見責，只急得額頭青筋暴現，滿臉通紅，和身撲落。那書生乘他心神恍惚，側身讓過，揪著他右臂借力外送，哈赤壹個肥大的身軀飛了出去。
　　上官鐵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將下來，騰的壹響，恰好壓在他背上。上官鐵生“胡胡”大叫，抱牢他雙臂，壹口往他的光頭大腦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將他摔開。哪知壹個人神誌糊塗之後，竟會生出平素所無的巨力出來，哈赤的膂力本來比他強得多，這時卻脫不出他摟抱，只給他咬得滿頭鮮血淋漓，痛得哇哇急叫。
　　
　　那書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他壹面鼓掌，壹面慢慢退向放著八只玉龍杯的茶幾，突然間衣袖壹拂，抓起兩只玉龍杯，對桑飛虹道：“禦杯已得，咱們走吧！”桑飛虹壹怔，她和這書生素不相識，但見他對自己壹直甚是親切，不自禁地點了點頭，隨著他飛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衛士大呼：“捉奸細！捉奸細！”“拿住了！”“拿住偷禦杯的賊！”壹齊蜂擁著追了出來。
　　群豪見這少年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爾大膽搶杯欲逃，無不驚駭，早有人跟著眾衛士喝了起來：“放下玉杯！”“什麽人，這般胡鬧？”“是哪壹家哪壹派的混賬東西？”
　　適才常赫誌、常伯誌兄弟從屋頂上沖入，救去了貴州雙子門愧氏兄弟，福康安府中衛士在大門外又增添人員，這時聽見大廳中壹片吆喝之聲，門外的衛士立時將門堵住。安提督壹聲令下，數十名衛士將那少年書生和桑飛虹前後圍住。
　　那書生笑道：“誰敢上來，我就將玉杯壹摔，瞧它碎是不碎。”眾衛士倒也不敢貿然上前，生怕他當真豁出了性命胡來，將禦賜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執兵刃，將二人包圍了個密不通風。桑飛虹受邀來參與這掌門人大會，只是來趕個熱鬧，並無別意，突然間闖出這個大禍來，只嚇得臉色慘白，壹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
　　胡斐對程靈素對望壹眼，程靈素緩緩地搖了搖頭。兩人雖對那少年書生甚有好感，但這時身陷重圍之中，如出手相救，只不過白饒上兩條性命，於事無補。眼看這局勢沒法長久僵持，海蘭弼正大踏步走將過去，他壹出手，那書生和桑飛虹定然抵擋不住。
　　那書生高舉玉杯，笑吟吟地道：“桑姑娘，這壹次咱們可得改個主意啦，妳倘若將玉杯往地下摔去，說不定還沒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腳的家夥搶著接了去。咱們不如這樣吧，妳聽我叫壹二三，叫到‘三’字，喀喇壹響，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飛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暗罵自己，為什麽跟他索不相識，卻事事聽他指使。
　　海蘭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時快手接過，聽他這幾句話壹說，登時停住了腳步。
　　湯沛哈哈壹笑，走到書生跟前，說道：“小兄弟，妳貴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壹下臉，當真是聳動武林。妳不留下個名兒，那怎麽成？”那書生笑道：“在下壹不為名，二不為利，只覺這玉杯兒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厭了，便即奉還。”
　　湯沛笑道：“小兄弟，妳的武功很特異，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壹個門道來。尊師是哪壹位啊？說起來或許大家都有交情。年輕人開個小玩笑，也沒什麽大不了，沖著老哥哥這點小面子，福大帥也不能怪罪，還是入席再喝酒吧。”說著側頭向眾衛士道：“大夥兒退開些！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開個玩笑，卻來這麽興師動眾的，不讓人家笑話咱們太過小氣麽？”眾衛士聽他這麽說，都退開了兩步。
　　那書生笑道：“姓湯的，我可不上妳這笑面老虎的圈套。妳再走近壹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妳要是真有擔當，便讓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後，壹準奉還。”眾人心想：“妳拿了玉杯壹出大門，卻到哪裏再去找妳？什麽三日之後壹定奉還，誰來信妳？”各人壹齊望著湯沛，瞧他如何回答。
　　只見他又是哈哈壹笑，說道：“那又有什麽打緊？小兄弟，妳手裏這只玉杯嘛，主兒的名分還沒定。老哥哥卻蒙福大帥的恩典先賞了壹只。這樣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給妳，妳愛玩到幾時便幾時，什麽時候玩得厭了，帶個信來，我再來取回就是了。”說著走到放玉杯的幾前，先取過壹塊鋪在桌上的大錦緞，兜在左手之上，然後取過壹只玉龍杯，放在錦緞上，鄭而重之地走到那書生跟前，說道：“妳拿去吧！”
　　這壹著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眾人只道他嘴裏說得漂亮，實則是在想乘機奪回書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並非虛話，反而又送壹只玉杯過去。
　　那書生也頗為該異，笑道：“妳外號兒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慷慨得緊。兩只玉杯壹模壹樣，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這位海大人借的。湯大俠，煩妳做個中保。海大人，請妳放心，三日之後桑姑娘倘若不交還玉杯，妳惟湯大俠是問。”湯沛笑道：“好吧！把事兒都攬在我身上，姓湯的壹力承當。桑姑娘，妳總不該叫我為難吧？”說著向桑飛虹走近了壹步。
　　桑飛虹囁嚅著道：“我……我……”眼望那少年書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湯沛左肘突然壹抖，壹個肘錐，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飛虹“啊”的壹聲驚呼，玉杯脫手向上飛出，便在此時，湯沛右手抓起錦緞上玉杯，左手錦緞揮出，已將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連動，隔著錦緞點中了他雲門、曲池、合谷三處穴道，跟著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飛出，踢倒了桑飛虹，足尖順勢在她膝彎裏壹點。那雲門穴是在肩頭，曲池穴在肘彎，合谷穴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三穴遭點，那書生自肩至指，壹條肩膀軟癱無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
　　這幾下兔起鶻落，直如變戲法壹般，眾人還沒有看清楚怎地，湯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龍杯，放回幾上。待他笑吟吟地坐回太師椅中，大廳上這才彩聲雷動。
　　郭玉堂摸著胡須，不住價連聲贊嘆：“這壹瞬之間打倒兩人，已極為不易，更難的是三個人手裏都有壹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誰壹只玉杯都會損傷，那麽這壹次大會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難得的是這壹副膽識。程老弟，妳說是不是？”
　　胡斐點頭道：“難得，難得。”他見了適才猶如雷轟電閃般的幕，不由得雄心頓起，暗想：“這姓湯的果是藝業不凡，如有機緣，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又想：“那少年書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盡折磨，怎生想個法兒相救才好。”
　　這時眾衛士已取過繩索，將那書生和桑飛虹綁了，推到福康安跟前，聽由發落。福康安將手壹揮，說道：“押在壹旁，慢慢再問，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興頭。安提督，妳讓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當即傳下號令，命群豪繼續比試。
　　胡斐見這些人鬥來鬥去，沒人有傑出的本領，心中栗六，念著馬春花的兩個兒子不知如何又遭奪回，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難，更有那九家半掌門人來是不來？也無心緒去看各人爭鬥。
　　來來去去比試了十多人，忽聽得門外衛士大聲叫道：“聖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