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北京眾武官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兩人走到樹林深處,胡斐見四下無人,只道他要說了,哪知那老者躍上壹株大樹,向他招手。胡斐跟著上去,坐在枝幹之上。那老者道:“在這裏說清靜些。”胡斐應道:“是。”
那老者臉露微笑,說道:“先前聽得閣下自報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這個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壹飛沖天之‘飛’,還是是非分明之‘非’呢?”胡斐聽他吐屬斯文,道:“草字之斐,是‘文’字上面加壹個‘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壹生寄跡江湖,大英雄、大豪傑會過不少,但如閣下這般年紀輕輕,武功造詣便到這等地步,實為生平未見。”頓了壹頓,又道:“閣下宅心忠厚,識見不凡,更是武林中極為稀有。小兄弟,老漢真正服了妳啦!”
胡斐道:“秦爺,晚輩有壹事請教。”秦耐之道:“妳不用太謙啦,這麽著,我叨長妳幾歲,稱妳壹聲兄弟,妳便叫我壹聲秦大哥。妳手下容情,顧全了我這老面子,那妳問什麽,我答什麽便是。”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見秦大哥有壹埤是身子向後微仰,上盤故示不穩,左臂置於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掌,然後兩手成陰拳打出。這壹招變化極為精妙,兄弟險些便招架不住,心下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壹喜,他拳腳上輸了,依約便得將此行真情和盤托出,只道胡斐自然便要詰問此事,哪知他竟來請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對方所問,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八極拳中八大絕招之壹,微微壹笑,說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較有用的壹招,叫做‘雙打奇門’。”跟著解釋這壹招中的精微奧妙。胡斐本性好武,聽得津津有味,接著又請教了幾個不明的疑點。
武林中不論哪壹門哪壹派,既能授徒傳技,卓然成家,總有其獨到成就,那八極拳當有清雍乾年間,武林中名頭甚響,聲勢也只稍遜於太極、八卦諸門。胡斐和秦耐之過招之時,留心他的拳招掌法,這時所問的全是八極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還恐本門秘奧泄露於人,解釋時十分中只說七分,然聽對方所問,每壹句都搔著癢處,神態又極恭謹,叫他忍不住要傾囊吐露;又想,反正妳武功強勝於我,學了我的拳法,也仍不過是強勝於我,又有什麽大不了?而胡斐有時稍抒己見,又對八極拳的長處更有錦上添花之妙,間中帶贊,更讓他聽得心癢難搔。
兩人這麽壹講論,竟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群盜遠遠望著,但見秦耐之雙手比畫,使著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時也出手進招,兩人有說有笑,甚是親熱,顯是在鉆研拳術武功。眾人瞧了半天,聽不見兩人說話,雖微覺詫異,卻也不再瞧了。
又說了壹陣,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極拳的拳招,本來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沒學得到家,折在妳手下。”胡斐道:“秦大哥說哪裏話來?咱們當真再鬥下去,也不知誰勝誰敗。兄弟對貴派武功佩服得緊。今日天色已晚,壹時之間也請教不了許多,日後兄弟到北京來,定當專誠拜訪,長談幾日。此刻暫且別過。”說著雙手壹拱,便要下樹。
秦耐之壹怔,心道:“咱們有約在先,我須得說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講論壹番武功,即便告辭,天下寧有是理?是了,這少年給我面子,不加催逼,以免顯得是我比武輸了。他既講交情,我豈可說過的話不算?江湖之上,做人不可不光棍。”當即道:“且慢。咱哥兒倆不打不成相識,這會子的事,趁這時說個明白,也好有個了斷。”
胡斐道:“不錯,兄弟和那商寶震商大哥原也相識,想不到馬姑娘竟會突然出手,給丈夫報仇。”把在商家堡如何結識馬春花和商寶展之事,詳細說了。
秦耐之心道:“好啊,我還沒說,妳倒先說了。這少年行事,處處教人心服。”說道:“古人壹飯之恩,千金以報。馬姑娘於胡兄弟有代為求情之德,妳不忘舊恩,正是大丈夫本色。妳不明白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地殺了商寶震,難道那兩個孩子,是商寶震生的麽?”胡斐搔頭道:“我聽徐錚臨死之時,說這兩個孩兒不是他親生兒子。”
秦耐之壹拍膝頭,道:“原來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壹時更如墮入五裏霧中。
秦耐之道:“小兄弟,妳在商家堡之時,可曾見到有壹位貴公子麽?”
胡斐壹聽,登時如夢初醒。只因那日晚間,他親眼見到商寶震和馬春花在樹下手拉手地說話,壹心以為兩人互有情意,而馬春花和那責公子壹見鐘情、互纏癡戀這壹場孽緣,他卻全然不知。那日火燒商家堡後,他曾見到馬春花和那貴公子在郊外偎倚說話,眉梢眼角之間互蘊深情,他雖瞧在眼裏,當時年紀幼小,卻不明其中含義,因此始終沒想到那責公子身上,這時經秦耐之壹點明,這才恍然,說道:“那麽八卦門的王家兄弟……”秦耐之道:“不錯,那次是八卦門王氏兄弟跟隨福公子去商家堡的。”
在胡斐心坎兒中,福公子是何等樣人,早已甚為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壹招壹式,卻記得清清楚楚,說道:“福公子,福公子……嗯,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跟那兩個小孩兒有點相像。”秦耐之嘆了壹口氣,道:“福公子榮華富貴,說權勢,除了皇上便是他;說錢財,天下的金銀田地,他要什麽,皇上便給什麽。可是他人到中年,卻有壹件事大大不足,便是膝下無兒。”胡斐想起那日在湘妃廟中跟袁紫衣的對話,說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了?”
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誰?那正是平金川大帥,做過正白旗滿洲都統、盛京將軍、雲貴總督、四川總督,現任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帥!”
胡斐道:“嗯,那兩個小孩兒,便是這位福公子的親生骨肉。他是差妳們來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帥此時還不知他有了這兩個孩子。便是我們,也是適才聽馬姑娘說了才知。”
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原來馬姑娘跟他說話之時臉紅,便是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們不得傷了孩子。她為了愛惜兒子,這件事雖不光彩,卻也不得不說。”只聽秦耐之又道:“福大帥只差我們來瞧瞧馬姑娘的情形,但我們揣摩大帥之意,最好是迎接馬姑娘赴京。馬姑娘這時丈夫已經故世,無依無靠,何不就赴京去跟福大帥相聚?她兩個兒子父子相逢,從此青雲直上,大富大貴,豈不強於在鏢局子中廝混?胡兄弟,妳勸勸馬姑娘吧!這件事辦得皆大歡喜,多半皇上知道了也龍顏大悅。”
胡斐心中混亂,他的說話也非無理,只其中總覺有甚不妥,至於什麽不妥,卻又說不上來,沈吟半晌,問道:“那商寶震呢?怎麽跟妳們在壹起?”秦耐之道:“商寶震得他師叔王氏兄弟的舉薦,也在福大帥府裏當差。因他識得馬姑娘,是以壹同南下。”胡斐臉色壹沈,道:“那麽他打死徐錚徐大哥,是出於福大帥的授意?”
秦耐之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帥貴人事忙,怎知馬姑娘已跟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來潮,想起了舊情,派幾個當差的南來打探壹下消息。此刻已有兩個兄弟飛馬赴京趕報喜訊,福大帥得知他竟有兩位公子,這番高興自不用說了。”
這麽壹說,胡斐心頭許多疑團,壹時盡解。只覺此事怨不得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寶震殺徐錚固然不該,可是他已壹命相償,也已無話可說,只是徐錚壹生忠厚老實,明知二子非己親生,始終隱忍,到最後落得如此下場,深為惻然,長長嘆了口氣,說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原是小弟多管閑事。”輕輕壹縱,落在地下。
秦耐之見他落樹之時,自己絲毫不覺樹幹搖動,竟全沒在樹上借力,略壹尋思,只覺得這門輕功委實深邃難測,自己再練十年,也決不能達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紀,何以竟能有此功夫?他既覺驚異,又感沮喪,待得躍落地下,見胡斐早回進石屋去了。
程靈素在窗前久候胡斐不歸,早已心焦萬分,好容易盼得他歸來,見他神色黯然,似乎心中難過,也不相詢,只和他說些閑話。
過不多時,汪鐵鶚提了壹大鍋飯、壹大鍋紅燒肉送來石屋,還有三瓶燒酒。胡斐將酒倒在碗裏便喝。程靈素取出銀針,要試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馬姑娘在此,他們怎敢下毒?”馬春花臉上壹紅,竟不過來吃飯。胡斐也不相勸,悶聲不響地將三瓶燒酒喝了個點滴不剩,吃了壹大碗肉,卻不吃飯,醉醮醮地伏在桌上,納頭便睡。
胡斐次晨轉醒,見自己背上披了壹件長抱,想是程靈素在晚間所蓋。她站在窗口,秀發為晨風壹吹,微微飛揚。胡斐望著她苗條背影,心中混和著感激和憐惜之意,叫了聲:“二妹!”程靈素“嗯”的壹聲,轉過身來。
胡斐見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妳壹晚沒睡嗎?啊,我忘了跟妳說,有馬姑娘在此,他們不敢對咱們怎樣。”程靈素道:“馬姑娘半夜裏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時輕手輕腳,怕驚醒了妳,我也就假裝睡著。”胡斐微微壹驚,轉過身來,果見馬春花所坐之處只剩下壹張空凳。
兩人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樹林中竟寂然無人,數十乘人馬,在黑夜裏已退得幹幹凈凈。樹上縛著兩匹坐騎,自是留給他們二人的。
再走出數丈,見林中堆著兩座新墳,墳前並無標誌,也不知哪壹座是徐錚的,哪壹座是商寶震的。胡斐心想:“雖壹個是丈夫,壹個是殺丈夫的仇人,但在馬姑娘心中,恐怕兩人也無多大差別,都是愛著她而她並不愛的人,都是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處,不由得喟然長嘆,於是將秦耐之的說話向程靈素轉述了。
程靈素聽了,也黯然嘆息,說道:“原來那瘦老頭兒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他有個外號,叫做八臂哪咤。這種人在權貴門下做走狗,品格兒很低,咱們今後不用多理他。”胡斐道:“是啊。”
程靈素道:“馬姑娘心中喜歡福公子,徐錚就是活著,也只徒增苦惱。他小小壹個倒黴的鏢師,怎能跟人家兵部尚書、統兵大元帥相爭?”胡斐道:“不錯,倒還是死了幹凈。”在兩座墳前拜了幾拜,說道:“徐大哥、商公子,妳們生前不論和我有恩有怨,死後壹筆勾銷。馬姑娘從此富貴不盡,妳們兩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記著她了。”
二人牽了馬匹,緩步出林。程靈素道:“大哥,咱們上哪兒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讓妳安睡半日,再說別的,可別累壞了我的好妹子!”程靈素聽他說“我的好妹子”,心中說不出的歡喜,轉頭向他甜甜壹笑。
在前途鎮上客店之中,程靈素酣睡半日,醒轉時已午後未時。她獨自出店,說要去買些物事,回來時手上捧了兩個大紙包,笑道:“大哥,妳猜我買了些什麽?”胡斐見紙上印著“老九福衣莊”的店號,道:“咱們又來黏胡子喬裝改扮麽?”
程靈素打開紙包,每壹包中都是壹件嶄新衣衫,壹男壹女,男裝淡青,女裝嫩黃,均甚雅致。晚飯後程靈素叫胡斐試穿,衣袖長了兩寸,腋底也顯得太肥,取出剪刀針線,在燈下給他縫剪修改。
胡斐道:“二妹,我說咱們得上北京瞧瞧。”程靈素抿嘴壹笑,道,“我早知道妳要上北京啊,因此買兩件好壹點兒的衣衫,否則鄉下大姑娘進京,不給人笑話麽?”胡斐笑道:“妳真想得周到。咱兩個鄉下人便要進京去會會天子腳底下的人物,福大帥這個掌門人大會,說是在中秋節開,咱們去瞧瞧,著看到底有些什麽英雄豪傑。”這兩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意中卻自有壹股柰氣。
程靈素手中做著針線,說道:“妳想福大帥開這個掌門人大會,安著什麽心眼兒?”胡斐道:“那自是想網羅人才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庵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未必會去。”程靈素微笑道:“似妳這等少年英雄,便不會去了。”胡斐道:“我算是哪壹門子的英雄?我說的是苗人鳳這壹流的成名人物。”忽地嘆了口氣,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這掌門人大會中去攪他個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
程靈素道:“妳去跟這福大帥搗搗蛋,不也好嗎?我瞧還有壹個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誰啊?”程靈素微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了。妳還是給我爽爽快快地說出來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心意,也不再假裝,說道:“她也未必壹定去。”頓了壹頓,又道:“這位袁姑娘是友是敵,我還弄不明白呢。”程靈素道:“如果每個敵人都送我壹只玉鳳兒,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敵人才好……”
忽聽得窗外壹個女子聲音說道:“好,我也送妳壹只!”聲音甫畢,嗤的壹響,壹物射穿窗紙,向程靈素飛來。胡斐拿起桌上程靈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壹舨,擊落在桌,左掌揮出,燭火應風而滅。接著聽得窗外那人說道:“挑燈夜談,美得緊哪!”
胡斐聽話聲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壹熱,沖口而出:“是袁姑娘麽?”卻聽步聲細碎,頃刻間已然遠去。
胡斐打火重點蠟燭,只見程靈素臉色蒼白,默不作聲。胡斐道:“咱們出去瞧瞧。”程靈素道:“妳去瞧吧!”胡斐“嗯”了壹聲,卻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時,卻是壹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不知何時攝上了我們,我竟毫不知覺。”明知程靈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開窗子,躍出窗外壹看,四下裏自早無人影。
他回進房來,搭訕著想說什麽話。程靈素道:“已很晚了,大哥,妳回房安睡吧!”胡斐道:“我倒不倦。”程靈素道:“我可倦了,明日壹早便得趕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
這壹晚他翻來覆去,總睡不安枕,壹時想到袁紫衣,壹時想到程靈素,壹時卻又想到馬春花、徐錚和商寶震。直到四更時分,這才嚎矇昽昽地睡去。
第二天還未起床,程靈素敲門進來,手中拿著那件新袍子,笑嘻嗜地道:“快起來,外面有好東西等著妳。”將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壹試,大小長短,無不合適,心想昨晚我回房之時,她壹只袖子也沒縫好,看來等我走後,她又縫了多時,於是穿了新衫,走出房來,向程靈素壹揖,說道:“多謝二妹。”程靈素道:“多謝什麽?人家還給妳送了駿馬來呢。”
胡斐壹驚,道:“什麽駿馬?”走到院子中,只見壹匹遍身光潔如雪的白馬系在馬樁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見到趙半山所騎、後來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馬。
程靈素道:“今兒壹早我剛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說大門給小偷兒半夜裏打開了,不知給偷了什麽東西。但前後壹查,非但壹物不少,院子裏反而多了壹匹馬。這是縛在馬鞍子上的。”說著遞過壹個小小綃包,上面寫著:“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跡娟秀。
胡斐打開絹包,不由得呆了,原來包裏又是壹只玉鳳,竟和先前留贈自己的壹模壹樣,心中立想:“難道我那只竟失落了,還是給她盜了去?”伸手到懷中壹摸,觸手生溫,那玉鳳好端端的便在懷中,取出來壹看,兩只玉鳳果然雕球得全然相同,只是壹只風頭向左,壹只向右,顯是壹對兒。
絹包中另有壹張小小白紙,紙上寫道:“馬歸正主,鳳贈俠女。”胡斐又是壹呆:“這馬又不是我的,怎說得上‘馬歸正主’?難道要我轉還給趙三哥麽?”將簡帖和玉鳳遞給程靈素道:“袁姑娘也送了只玉鳳給妳。”
程靈素壹看簡帖上的八字,說道:“我又是什麽俠女了?不是給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明明寫著‘程姑娘’?她昨晚又說:‘好,我也送妳壹只!’”程靈素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這位袁姑娘如此厚愛,我可無以為報了。”
兩人壹路北行,途中再沒遇上何等異事,袁紫衣也沒再現身,但在胡斐和程靈素心中,時時刻刻均有個袁紫衣在。窗下閑談,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竊聽;山道馳騎,山背後便似有袁紫衣尾隨。兩人都絕口不提她名字,但嘴裏越回避,心中越不自禁地要想到她。
兩人均想:“到了北京,總要遇見她了。”有時,盼望快些和她相見;有時,卻又盼望跟她越遲相見越好。
到北京的路程本來很遠,兩人千裏並騎,雖只說些沿途風物。日常瑣事,但朝夕共處,互相照顧,良夜清談,共飲茶酒,未免情深,均覺倘若身邊真有這個哥哥妹妹,實是人生之幸。長途跋涉,風霜交侵,程靈素卻顯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終於到了,胡斐和程靈素並騎進了都門。
進城門時胡斐向程靈素望了壹眼,隱隱約約間似乎看到壹滴淚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只是她將頭偏著,沒能見到她容色。
胡斐心頭壹震:“這次到北京來,可來對了嗎?”
其時正當乾隆中葉,升平盛世。京都積儲殷富,天下精華,盡匯於斯。
胡斐和程靈素自正陽門人城,在南城壹家客店之中要了兩間客房,午間用過面點,相偕到各處閑逛,但見熙熙攘攘,瞧不盡的滿眼繁華。兩人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隨意亂走。逛了個把時辰,胡斐買了兩個削了皮的黃瓜,與程靈素各自拿在手中,邊走邊吃。忽聽得路邊小侈當當聲響,有人大聲吆喝,卻是空地上有壹夥人在演武賣藝。胡斐喜道:“二妹,瞧瞧去。”
兩人擠入人叢,只見壹名粗壯漢子手持單刀,抱拳說道:“兄弟使壹路四門刀法,要請各位木爺指教。有壹首刀訣言道:‘禦侮摧鋒決勝強,淺開深入敵人傷。膽欲大兮心欲細,筋須舒兮臂須長。彼高我矮堪常用,敵偶低時我即揚。敵鋒未見休先進,虛刺偽紮引誘誆。引彼不來須賣破,眼明手快始為良。淺深老嫩皆磕打,進退飛騰即躲藏。功夫久練方雲熟,熟能生巧大名揚。’”
胡斐聽了,心想:“這幾句刀訣倒不錯,想來功夫也必強的。”只見那個漢子擺個門戶,單刀壹起,展抹鉤剁,劈打磕紮,使了起來,自“大鵬展翅”、“金雞獨立”,以至“獨劈華山”、“分花拂柳”,壹招壹式,使得倒有條不紊,但腳步虛浮,刀勢斜晃,功夫實不足壹曬。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聽人說,京師之人大言浮誇的居多,這漢子吹得嘴響,使出來可全不是那回子事。”正要和程靈素離去,人群中壹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漢子,妳使的是什麽狗屁刀法?”
使刀漢子大怒,說道:“我這路是正宗四門刀,難道不對了麽?倒要請教。”
人群中走出壹條大漢,笑道:“好,我來教妳。”這人身穿武官服色,體高聲宏,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過那賣武漢子手中單刀,瞥眼突然見到胡斐,呆了壹呆,喜道:“胡大哥,妳也到了北京?哈哈,妳是使刀高手,就請妳來露壹露,讓這小子開開眼界,教他知道什麽才是刀法。”當他從人圈中出來之時,胡斐和程靈素早已認出,此人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汪鐵鶚。他在圍困馬春花時假扮盜夥,原來卻是現任有功名的武官。
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猾之輩,微微壹笑,道:“小弟的玩意兒算得什麽?汪大哥,還是妳顯壹手。”
汪鐵鶚心知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遠,有他在這裏,哪裏還有自己賣弄的份兒?將單刀往地下壹擲,笑道:“來來來’胡大哥,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對了,程姑娘,咱們同去痛飲三杯。兩位到京師來,在下這個東道是非做不可的了。”說著拉了胡斐的手,便闖出人叢。
那賣武的漢子怎敢和做官的頂撞?訕訕地拾起單刀,待三人走遠,又吹了起來。
汪鐵鶚壹面走,壹面大聲道:“胡大哥,咱們這叫做不打不成相識,妳老哥的武藝,在下實在佩服得緊。趕明兒我給妳去跟福大帥說說,他老人家壹見了妳這等人才,必定歡喜重用,那時候啊,兄弟還得仰仗妳照顧呢……”說到這裏,忽然放低聲音,道,“那位馬姑娘啊,我們接了她母子三人進京之後,現今住在福大帥府中,當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福大帥什麽都有了,就是沒兒子,這壹下,那馬姑娘說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帥夫人,哈哈!妳老哥早知今日,跟我們那場架也不會打了吧?”他越說越響,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
胡斐聽著心中卻滿不是味兒,暗想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安早有私情,那兩個孩子也確是福康安的親骨肉,眼下她丈夫已故,再去跟福康安相聚,也沒什麽不對,但壹想到徐錚在樹林中慘死的情狀,不禁難過。
說話之間,三人來到壹座大酒樓前。酒樓上懸著壹塊金字招牌,寫著“聚英樓”三個大字。
酒保見到汪鐵鶚,忙含笑上來招呼,說道:“汪大人,今兒可來得早,先在雅座喝幾杯吧?”汪鐵鶚道:“好!今兒我請兩位體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別豐盛。”酒保笑道:“那還用吩咐?”引著三人在雅座中安了個座兒,斟酒送菜,十分殷勤,顯然汪鐵鶚是這裏常客。
胡斐瞧酒樓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穿武官服色,便不是軍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樣,看來這酒樓是以做武人生意為大宗。
京師烹調,果然大勝別處,酒保送上來的酒菜精美可口,卻不肥膩。胡斐連聲稱好。汪鐵鶚要爭面子,竟叫了滿桌菜肴。
兩人對飲了十幾杯,忽聽得隔房擁進壹批人來,過不多時,便呼盧喝雉,大賭起來。壹人大聲喝道:“九點天杠!通吃!”胡斐聽那口音甚熟,微微壹怔,汪鐵鶚笑道:“是熟朋友!”大聲道:“秦大哥,妳猜是誰來了?”胡斐立時想起,那人正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只聽他隔著板壁叫道:“誰知妳帶的是什麽豬朋狗友?壹塊兒滾過來賭幾手吧?”汪鐵鶚笑道:“妳罵我不打緊,得罪了好朋友,可叫妳吃不了兜著走呢!”站起身來,拉著胡斐的手說道:“胡大哥,咱們過去瞧瞧。”
兩人走到隔房,壹掀門簾,只聽秦耐之吆喝道:“三點,梅花壹對,吃天,賠上門!”他壹擡頭,猛然見到胡斐,壹呆之下,喜道:“啊,是妳,想不到,想不到!”將牌壹堆,站起身來,伸手在自己額角上打了幾個爆粟,笑道:“該死,該死!我胡說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駕到,來來來,妳來推莊。”胡斐見房中聚著十來個武官,圍了壹桌在賭牌九,秦耐之正在做莊。這十來個人,倒有壹大半是扮過攔劫飛馬鏢局的大盜而和自己交過手的,使雷震擋姓褚的,使閃電錐姓上官的,使劍姓聶的,都在其內。
眾人見他突然到來,嘈成壹片的房中霎時間寂靜無聲。
胡斐抱拳作個四方拇,笑道:“多謝各位相贈坐騎。”眾人謙遜幾句。那姓聶的便道:“胡大哥,妳來推莊,妳有沒帶銀子來?小弟今兒手氣好,妳先使著。”說著將三封銀子推到他面前。
胡斐生性極愛結交朋友,對做官的雖無好感,但見這壹幹人對自己甚為尊重,而他本來又喜賭錢,笑道:“還是秦大哥推莊,小弟來下註碰碰運氣。聶大哥,妳先收著,待會輸幹了再問妳借。”將銀子推還給那姓聶武官。轉頭問程靈素道:“二妹,妳賭不賭?”程靈素報嘴笑道:“我不會,我幫妳捧銀子。”
秦耐之坐回莊家,洗牌擲骰。胡斐和汪鐵鶚便跟著下註。眾武官初時見到胡斐,均不免略覺尷尬,但幾副牌九壹推,見他談笑風生,意態豪邁,宛然同道中人,絕口不提舊事,大夥也便各自凝神賭博,不再介意。
胡斐有輸有贏,進出不大,心下盤算:“今日八月初九,再過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門人大會是福大帥所召集,定於中秋節大宴。鳳天南身為五虎門掌門人,他便不來,在會中總也可探聽到些這奸賊的訊息端愧。眼前這班人都是福大帥的得力下屬,不妨跟他們打打交道。我不是什麽掌門人,但只要他們帶攜,在會上陪那些掌門人喝壹杯總行。”當下不計輸贏,隨意下註,牌風竟然甚順,沒多久已羸了三四百兩銀子。
賭了壹個多時辰,天色已晚,各人下註也漸漸大了起來。忽聽得靴聲棄棄,門簾掀開,走進三個人來。汪鐵鶚壹見,立時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道:“大師哥,二師哥,您兩位都來啦。”圍在桌前賭博的人也都紛紛招呼,有的叫“周大爺,曾二爺”,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間都頗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壹聽,心道:“原來是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曾鐵踏到了,這兩人威風不小啊。”,見那周鐵鷦短小精悍,身長不過五尺,五十來歲年紀,卻已滿頭白發。曾鐵鷗年近五十,身材高瘦,手裏拿著個鼻煙壺,馬褂上懸著條金鏈,頗有些旗人貴族氣派。胡斐看那第三個人時,微微壹怔,卻是當年在商家堡中會過面的天龍門殷仲翔,見他兩鬢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臉上掠過,見他只是個外來的少年,毫沒在意。當年兩人相見時,胡斐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這時身量,高,相貌也變了,哪裏還認得出來?
秦耐之站起身來,說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給妳引見壹位朋友,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為人又極夠朋友,今兒剛上北京來。妳們三位多親近親近。”
周鐵鷦向胡斐點了點頭,曾鐵鷗笑了笑,說聲:“久仰!”兩人武功卓絕,在京師享盛名已久,自不將這樣壹個外地少年瞧在眼裏。
汪鐵鶚瞧著程靈素,大是奇怪:“妳說跟我大師哥、二師哥相熟,怎地不招呼啊?”他哪想到程靈素當日乃信口胡吹。程靈素猜到他心思,微微壹笑,點了點頭,眨眨眼睛。汪鐵鶚只道其中必有緣故,也就不便多問。
秦耐之又推了兩副莊,便將莊讓給了周鐵鷦。這時曾鐵鷗、殷仲翔等壹下場,落註更大了。胡斐手氣極旺,連買連中,不到半個時辰,已贏了近千兩銀子。周鐵鷦這莊卻是極黴,將帶來的銀子和莊票輸了十之七八,這時壹把骰子擲下來,拿到四張牌竟是二三關,賠了副通莊,將牌壹推,說道:“我不成,二弟,妳來推。”
曾鐵鷗的莊輸輸贏贏,不旺也不黴,胡斐卻又多贏了七八百兩,只見他面前堆了好大壹堆銀子。曾鐵鷗笑道:“鄉下老弟,賭神菩薩跟妳接風,妳來做莊。”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擲過骰子,拿起牌來壹配,頭道八點,二道壹對板凳,竟吃了兩家。
周鐵鷦輸得不動聲色,曾鐵鷗更瀟灑自若,抽空便說幾句俏皮話。殷仲翔發起毛來,不住地喃喃咒罵,後來輸得急了,將剩下的二百來兩銀子孤註壹擲,押在下門,壹開牌出來,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竟又輸了。殷仲翔臉色鐵青,伸掌在桌上壹拍,砰的壹聲,滿桌的骨牌、銀兩、般子都跳了起來,破口罵道:“這鄉下小子骰子裏有鬼,哪裏就有這等巧法,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這樣!”
秦耐之忙道:“殷大哥,妳可別胡言亂語,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骰子是咱們原來的,誰也沒動過換過。”眾人望望殷仲翔,瞧瞧胡斐的臉色,見過胡斐身手之人都想:殷仲翔說他賭牌欺詐弄鬼,他決不肯幹休,這場架壹打,殷仲翔準要倒大黴。
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賭錢總有輸贏,殷大哥推莊吧。”殷仲翔霍地站起,從腰間解下佩劍,眾人只道他要動手,卻不勸阻。武官們賭錢打架,那是家常便飯,稀松平常之至。
哪知殷仲翔將佩劍往桌上壹放,說道:“我這口劍少說也值七八百兩銀子,便跟妳賭五百兩!”那劍的劍鞘金鑲玉嵌,甚是華麗,單是瞧這劍鞘,便已價值不菲。
胡斐笑道:“好!該賭八百兩才公道。”殷仲翔拿過骨牌骰子,道:“我只跟妳這鄉下小子賭,不受旁人落註,咱們壹副牌決輸贏!”胡斐從身前的銀子堆中取過八百兩,推了出去,說道:“這裏八百兩銀子,妳擲骰吧!”
殷仲翔雙掌合住兩粒骰子,搖了幾搖,吹壹口氣,擲了出來,壹粒五,壹粒四,共是九點。他拿起第壹手的四張牌,壹看之下,臉有喜色,喝道:“鄉下小子,這壹次妳弄不了鬼吧!”左手壹翻,是副九點,右手評的壹翻,竟是壹對天牌。
胡斐卻不翻牌,用手指摸了摸牌底,配好了前後道,合撲排在桌上。殷仲翔喝道:“鄉下小子,翻牌!”他只道已經贏定,伸臂便將八百兩銀子擄到了身前。汪鐵鶚叫道:“別性急,瞧過牌再說。”胡斐伸出三根手指,在自己前兩張牌上輕輕壹拍,又在後兩張牌上壹拍,手掌壹掃,便將四張合著的骨牌推入了亂牌,笑道:“殷大哥贏啦!”殷仲翔大是得意,正要誇口,突然“咦”的壹聲叫,望著桌子,登時呆住。
眾人順著他目光瞧去,只見朱紅漆的桌面之上,清清楚楚地印著四張牌的陽紋,前兩張是壹對長三,後兩張壹張三點,壹張六點,合起來竟是壹對“至尊寶”,四張牌紋路分明,留在桌上點子壹粒粒地凸起,顯是胡斐三根指頭這麽壹拍,便以內力在紅木桌上印了下來。聚賭之人個個都是會家,壹見如此內力,不約而同地齊聲喝彩。
殷仲翔滿臉通紅,連銀子帶劍,壹齊推到胡斐身前,站起身來,轉頭便走。胡斐拿起佩劍,說道:“殷大哥,我又不會使劍,要妳的劍何用?”雙手遞了過去。
殷仲翔卻不接劍,說道:“請教尊駕的萬兒。”胡斐還未回答,汪鐵鶚搶著道:“這位朋友大號胡斐。”殷仲翔喃喃地道:“胡斐,胡斐?”突然壹驚,說道:“啊,在山東商家堡……”胡斐笑道:“不錯,在下曾和殷爺有過壹面之緣,殷爺別來安健?”殷仲翔臉如死灰,接過佩劍往桌上壹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掀開門簾,大踏步走了出去。
房中眾武官紛紛議論,都贊胡斐內力了得,又說殷仲翔輸得寒蠢,牌品太也差勁。
周鐵鷦緩緩站起,指著胡斐身前那壹大堆銀子道:“胡兄弟,妳這裏壹共有多少銀子?”胡斐道:“四五千兩吧!”周鐵鷦搓著骨牌,在桌上慢慢推動,慢慢砌成四條,然後從懷中摸出壹個大封袋來,放在身前,道:“來,我跟妳賭壹副牌。要是我贏,羸了妳這四五千兩銀子和佩劍。倘若是妳牌好,把這個拿去。”
眾人見那封袋上什麽字也沒寫,不知裏面放著些什麽,都想,他好容易贏了這許多銀子,怎肯壹副牌便輸給妳?又不知妳這封袋裏是什麽東西,要是只有壹張白紙,豈不白白的做了冤大頭?哪知胡斐想也不想,將面前大堆銀子盡數推了出去,也不問他封袋中放著什麽,說道:“賭了!”
周鐵鷦和曾鐵鷗對望壹眼,各有嘉許之色,似乎說這少年瀟灑豪爽,氣派不凡。
周鐵鷦拿起骰子,隨手壹擲,擲了個七點,讓胡斐拿第壹手牌,自己拿了第三手,輕描淡寫地壹看,翻過骨牌,啪啪兩聲,在桌上連擊兩下。眾人壹呆,跟著歡呼叫好,原來四張牌分成壹前壹後的兩道,平平整整地嵌入桌中,牌面與桌面相齊,便是請木匠來在桌面上挖了洞,將骨牌鑲嵌進去,也未必有這般平滑。但這壹手牌點子卻是平平,前五後六。
胡斐站起身來,笑道:“周大爺,對不起,我可贏了妳啦!”右手壹揮,啪的壹聲響,四張牌同時擲下,這四張牌竟也是分成前後兩道,平平整整地嵌入桌中,牌面與桌面相齊。周鐵鷦分了牌以手勁先後直擊,使的是他本門絕技庳爪力,那是他數十年苦練的外門硬功,原已著實了得,豈知胡斐舉牌淩空壹擲,也能嵌牌人桌,而且四張牌自行分成兩道,這壹手功夫可就遠勝了,何況周鐵鷦連擊兩下,胡斐卻只憑壹擲。
眾人驚得呆了,連喝彩也都忘記。周鐵鷦神色自若,將封袋推到胡斐面前,說道:“妳今兒牌風真旺。”眾人這時才瞧清楚了胡斐這壹手牌,原來是八八關,前壹道八點,後壹道也是八點。
胡斐笑道:“壹時鬧玩,豈能當真!”將封袋推了回去。周鐵鷦敏眉道:“胡兄弟,妳倘若不收,那是損我姓周的賭錢沒品啦!這壹手牌如是我贏,我豈能跟妳客氣?這是我今兒在宣武門內買的壹所宅子,也不算大,不過四畝來地。”說著從封袋中油出壹張黃澄澄的紙來,原來是壹張屋契。旁觀眾人都吃了壹驚,心想這壹場賭博當真豪闊得可以,宣武門內壹所大宅子,少說也值得六七千兩銀子。
周鐵鷦將屋契推到胡斐身前,說道:“今兒賭神菩薩跟定了妳,沒得說的。牌局不如散了吧。這座宅子妳要推辭,便是瞧我姓周的不起!”胡斐笑道:“既是如此,做兄弟的卻之不恭。待收拾好了,請各位大哥過去大賭壹場,兄弟福氣薄,準定住不起這等好宅子,這大宅子多半轉眼間又得換個主兒。”眾人轟然答應。
周鐵鷦拱了拱手,徑自與曾鐵鷗走了。汪鐵鶚見大師哥片刻之間將壹座大宅輸去,竟面不改色,他壹顆心反而撲通撲通地跳個不住。
當下胡斐向秦耐之、汪鐵鶚等人作別,和程靈素回到客店。秦耐之吩附酒樓夥計,捧了銀子跟著送去。胡斐每名夥計賞了五十兩銀子。
待眾夥計道謝出店,程靈素笑道:“胡大爺命中註定要做大財主,便推也推不掉,在義堂鎮有人奉送莊園田地,哪知道第壹天到北京,又贏了壹所大宅子。”胡斐道:“這姓周的倒也豪氣,瞧他瘦瘦小小,貌不驚人,那壹手鷹爪力可著實不含糊,想不到官場之中還有這等人物。”程靈素道:“妳贏的這所宅子拿來幹嗎呀?自己住呢,還是賣了它?”胡斐道:“說不定明天壹場大賭,又輸了出去,難道賭神菩薩當真隨身帶嗎?”
次晨兩人起身,剛用完早點,店夥帶了壹個中年漢子過來,道:“胡大爺,這位大爺有事找妳。”胡斐見這人戴了壹副墨鏡,長袍馬褂,衣服光鮮,指甲留得長長的,卻不相識。
這人右腿半曲,請了個安,道:“胡大爺,周大人吩咐,問胡大爺什麽時候有空,請過宣武門內瞧瞧那座宅子。小人姓全,是那宅子的管家。”胡斐好奇心起,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這就瞧瞧去。”
那姓全的恭恭敬敬引著二人來到宣武門內。胡斐和程靈素見那宅子朱漆大門,黃銅大門釘,石庫門墻,青石踏階,著實齊整。壹進大門,是座好考究的四合院,自前廳、後廳、偏廳,以至廂房、花園,無不陳設精致,用具畢備。那姓全的道:“胡大爺倘若合意,便請搬過來。曾大人叫了壹桌筵席,說今晚來向胡大爺恭賀喬遷。周大人、汪大人他們都要來討壹杯酒喝。”
胡斐哈哈大笑,道:“他們倒想得周到,那便壹齊請吧!請周大人、曾大人、汪大人多帶幾位朋友,壹桌如坐不下,妳多叫壹桌酒席,酒菜定要上等!”全管家道:“小人理會得。”躬身退了出去。
程靈素待他走遠,道:“大哥,這座大宅子只怕值二萬兩銀子也不止。這件事大不尋常。”胡斐點頭道:“不錯,妳瞧這中間有什麽蹊蹺?”程靈素微笑道:“我想總是有個人在暗暗喜歡妳,因此故意接二連三,壹份壹份地送妳大禮。”
胡斐知她在說袁紫衣,臉上壹紅,搖了搖頭。程靈素笑道:“我是跟妳說笑呢。我大哥慷慨豪俠,也不會把這些田地房產放在心上。這送禮之人,決不是妳的知己,否則的話,還不如送壹只玉鳳凰。這送禮的若非怕妳,便是想籠絡妳。嗯,誰能有這麽大手筆啊?”胡斐澳然道:“是福大帥?”程靈素道:“我瞧有點兒像。他手下用了這許多人,有哪壹個及得上妳?再說,馬姑娘既得他寵幸,也總得送妳壹份厚禮。他們知妳性情耿直,不能輕易收受豪門財物,於是派人在賭臺上送給妳。”
胡斐覺她推測有幾分像,說道:“嗯。他們消息也真靈。我們第壹天到北京,就立刻讓我大贏壹場。”程靈素道:“我們又沒喬裝改扮,多半壹切早安排好了,只等我們到來。跟汪鐵鶚相遇是碰巧,在聚英樓中壹賭,訊息報了出去,周鐵鷦拿了屋契就來了。”胡斐點頭道:“妳猜得有理。昨晚周鐵鷦既有意要輸,那壹註便算是我輸了,他再賭下去,總有法子教我贏了這座宅子。”
程靈素道:“那妳怎生處置?”胡斐道:“今晚我再跟他們賭壹場,想法子把宅子輸出去,瞧我有沒這個手段。”程靈素笑道:“兩家都要故意賭輸,這壹場交手,卻也熱鬧得緊。”
當日午後申牌時分,曾鐵鷗著人送了壹席極豐盛的魚翅燕窩席來。那姓全的管家率領仆役,在大廳上布置得燈燭輝煌,喜氣洋洋。
汪鐵鶚第壹個到來。他在宅子前後左右走了壹遭,不住口地稱贊這宅子堂皇華美,又大贊胡斐昨晚賭運亨通,手氣奇佳。胡斐心道:“這汪鐵鶚性直,瞧來不明其中過節,待會我如將這宅子輸了給他,他兩個師兄不知要如何處置,倒有壹場好戲瞧呢。”
不久周鐵鷦、曾鐵鷗師兄弟倆到了,姓褚、姓上官、姓聶的三人到了。過不多時,秦耐之哈哈大笑地進來,說道:“胡兄弟,我給妳帶了兩位老朋友來,妳猜猜是誰?”
他身後走進三個人來。最後壹人是昨天見過的殷仲翔,經了昨晚之事,他居然仍來,倒頗出胡斐意料之外。其余兩人容貌相似,都是精神矍鑠的老者,看來甚是面善,胡斐微微壹怔,待看到兩人腳步落地時腳尖稍斜向裏,正是八卦門功夫極其深厚之象,當即省悟,搶上恭恭敬敬地行禮,說道:“王大爺、王二爺兩位前輩駕到,晚輩今日真夠光彩了。多年不見,兩位精神更健旺了。”這兩人正是八卦門王劍英、王劍傑兄弟。
十二人歡呼暢飲,席上說的都是江湖上英雄豪傑之事。王劍傑提到當年在商家堡中,眾人如何遭困鐵廳,身遭火灼之危,如何虧得小胡斐智勇雙全,奮身解圍。秦耐之、周鐵鷦等聽了,更大贊不已。
程靈素目澄如水,脈脈地望著胡斐,心想這些英雄事跡,妳壹路上從來不說。
筵席散後,眼見壹輪明月湧將上來,這天是八月初十,雖已立秋,仍頗炎熱,那叫做“桂花蒸”。全管家在花園亭中擺設瓜果,請眾人乘涼消暑。胡斐道:“各位先喝杯清茶,咱們再來大賭壹場。”眾人轟然叫好,來到花園的涼亭中坐下。
沒講論得幾句,忽聽得廊上傳來壹陣喧嘩,卻是有人在與全管家大聲吵嚷,接著全管家“啊喲”壹聲大叫,砰的壹響,似給人踢了個筋鬥。
只見壹條鐵塔似的大漢飛步闖進亭來,伸手在桌上壹拍,嗆卿卿壹陣響亮,茶杯果盤等物,摔得壹地。那大漢指著周鐵鷦,粗聲道:“周大哥,這卻是妳的不是了。這座宅子我賣給妳壹萬五千兩銀子,那可是半賣半送,沖著妳周大哥的面子,做兄弟的還能計較麽?不料壹轉眼間,妳卻拿去轉送了別人,我這個虧可吃不起!請大家來評評這個理,我姓德的能做這冤大頭麽?”
周鐵鷦冷冷地道:“妳錢不夠使,好好地說便了。這是好朋友家裏,妳來胡鬧什麽?”那黑大漢壹張臉漲得黑中泛紅,伸手又往桌上拍去。周鐵鷦左手翻轉勾帶,將他右腕牢牢抓住,別瞧周鐵鷦身材矮小,站起來不過剛及那大漢的肩膀,但那大漢右手讓他壹抓,猶似給壹個鐵箍箍住了,竟掙紮不脫。
周鐵鷦拉著他走到亭外,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那大漢兀自不肯依從,呶呶不休。周鐵鷦惱了起來,雙臂壹推。那大漢站立不定,跌出幾步,撞在壹株梅樹之上,喀喇壹聲,撞斷了老大兩根椏枝。周鐵鷦喝道:“姓德的莽夫,給我在外邊侍候著,不怕死的便來啰唆!”那大漢撫著背上的痛處,低頭趨出。
曾鐵鷗哈哈大笑,說道:“這莽夫慣常掃人清興,大師哥早就該好好揍他壹頓。”周鐵鷦微笑道:“我就瞧著他心眼兒還好,也不跟他壹般見識。胡大哥,倒叫妳見笑了。”胡斐道:“好說,好說。既然這宅子他賣得便宜了,兄弟再補他幾千兩銀子便是。”周鐵鷦忙道:“胡大哥說哪裏話來?這件事兄弟自會料理,不用妳操心。倒是那個莽撞之徒,無意中得罪了胡大哥,他原不知胡大哥如此英雄了得,既做下了事來,此刻委實後悔莫及。兄弟便叫他來向胡大哥敬酒賠禮,沖著兄弟和這裏各位的面子,胡大哥便不計較這壹遭如何?”
胡斐笑道:“賠禮兩字,休要提起。既是周大哥的朋友,請他壹同來喝壹杯吧!”周鐵鷦站起身來,說道:“胡大哥是少年英雄,我們全都誠心結交妳這位朋友。那莽夫做錯了事,我們大夥兒全派他的不是。胡大哥大人大量,務請不要介懷。”胡斐道:“些些小事何必掛齒?周大哥說得太客氣了。”周鐵鷦壹躬到地,說道:“兄弟先行謝過。”曾鐵鷗和秦耐之也同時起身作揖,說道:“我們壹齊多謝了。”胡斐忙站起還禮。周鐵鷦道:“我去叫那莽夫來,跟胡大哥賠罪。”說著轉身出外。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了壹眼,均想:“這莽夫雖然魯莽粗魯了些,但周鐵鶴這番賠禮的言語,卻未免過於鄭重。不知這黑大漢是什麽門道?”
過了片刻,只聽得腳步聲響,園中走進兩個人來。周鐵鷦攜著壹人之手,笑道:“莽夫啊莽夫,快敬胡大哥三杯!妳們這叫不打不成相識,胡大哥答應原諒妳啦。他大丈夫壹言既出,駟馬難追。今日便宜了妳這莽夫!”
胡斐霍地站起,飄身出亭,左足壹點,先搶過去擋住了那人的退路,鐵青著臉,厲聲說道:“周大人,妳鬧什麽玄虛?我若不殺此人,我胡斐枉稱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進園來這人,正是廣東佛山鎮上殺害鐘阿四全家的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
胡斐此時已然心中雪亮,原來周鐵鷦安排下圈套,命壹個莽夫來胡鬧壹番,然後套得他的言語,要自己答允原諒壹個莽夫。他想起鐘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熱血上湧,目光中似要迸出火來。
周鐵鷦道:“胡大哥,我跟妳直說了吧。義堂鎮上的田地房產,全是這莽夫送的。這壹座宅子和家私,也全是這莽夫買的。他跟妳賠不是之心,說得上誠懇之極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過去的小小怨仇,何必放在心上?鳳老大,快給胡大哥賠禮吧!”
胡斐見鳳天南雙手抱拳,意欲行禮,雙臂壹張,說道:“且慢!”向程靈素道:“二妹,妳過來!”程靈素快步走到他身邊,並肩站著。
胡斐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姓胡的結交朋友,憑的是意氣相投,是非分明。咱們吃喝賭博,那算不了什麽,便是市井小人,也豈不相聚喝酒賭錢?大丈夫義氣為先,以金銀來討好胡某,可把胡某人的人品瞧得壹錢不值了!”曾鐵鷗笑道:“胡大哥可誤會了。鳳老大贈送壹點薄禮,單只是略表敬意,哪裏敢看輕老兄了?”
胡斐右手壹擺,說道:“這姓鳳的在廣東作威作福,為了謀取鄰舍壹塊地皮,將人家壹家老小害得個個死於非命。我胡斐和鐘家非親非故,既伸手管上了這件事,便跟這姓鳳的惡棍誓不並存於天地之間。倘若要得罪好朋友,那也勢非得已,要請各位見諒。周大哥,這張屋契請收下了。”從懷中摸出套著屋契的信封,輕輕壹揮,信封直飄到周,鐵鷦面前。
周鐵鷦只得接住,待要交還給他,卻想憑著自己手指上的功夫,難以這般平平穩穩地將信封送到他面前。
只聽胡斐朗聲道:“這裏是京師重地,天子腳底下的地方,這姓鳳的又不知有多少好朋好友,但我胡斐今晚豁出了性命,定要動壹動他。是姓胡的好朋友便不要攔阻,是姓鳳的好朋友,大夥兒壹齊上吧!”說罷雙手叉腰壹站。
他明知北京城中高手如雲,這鳳天南既敢露面,自是有備而來,別說另有幫手,單就王氏兄弟、周曾二人,便極不好鬥,何況周鐵鷦等用心良苦,對自己給足了面子,對這些江湖朋友的好意全然不顧,人情上確也覺說不過去,但他想大丈夫不能只顧壹時情面,將是非天良全然不理,想起鐘阿四壹家慘死,心中憤慨已極,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周鐵鷦哈哈壹笑,說道:“胡大哥既不給面子,我們這和事佬是做不成啦。鳳老大妳這便請吧,咱們還要喝酒賭錢呢。”
胡斐好容易見到鳳天南,哪裏還容他脫身?雙掌壹錯,便向鳳天南撲去。
周鐵鷦眉頭壹皺,道:“這也未免太過分了吧!”左臂橫伸攔阻,右手卻翻成陰掌,暗伏了壹招“倒曳九牛尾”的擒拿手,急欲抓住胡斐手腕,就勢回拖。
胡斐既然出手,早把旁人的助拳打算在內,但心想:“妳們面子上對我禮貌周到,我對妳們也就決不先行出手。”見周鐵鷦伸手抓來,更不還手,讓他壹把抓住腕骨,扣住了自己脈門。
周鐵鷦大喜,暗想:“秦耐之、鳳老大他們把這小子的本事誇上了天去,早知不過如此,何必跟他這般低聲下氣?”口中仍說:“不要動手!”運勁急突,陡然間只覺胡斐的腕骨堅硬如鐵,跟著湧到壹股反拖之力,以硬對硬,周鐵鷦立足不定,立即松手,壹個踉蹌,身不由主地向前跌出三步。
這擒拿手拖打,本是鷹爪雁行門拿手絕技,周鐵鷦於此下了幾十年功夫,在本門固是第壹,在當世武林也算得首屈壹指,不料胡斐偏偏就在這功夫上,挫敗了這壹門的掌門大師兄。
兩人交換這壹招,只瞬息間的事。鳳天南已扭過身軀,向外便奔。胡斐撲過去疾劈壹掌,鳳天南回手抵住。曾鐵鷗道:“好好兒的喝酒賭錢,何必傷了和氣?”右手五根手指成鷹爪之勢,抓向胡斐背心。他似是好意勸架,其實卻施了殺手。但見胡斐壹意向鳳天南進攻,對身後的襲擊竟似不知,那姓聶的忍不住叫道:“胡大哥,小心!”嚓的壹響,曾鐵鷗五指已落在胡斐背上,但著指之處,似是抓到了壹塊又韌又厚的牛筋。胡斐背上肌肉壹彈,便將他五根手指彈開。
眼見周曾兩人攔阻不住,殷仲翔從斜刺裏竄到,他今日到來,本意便是要和胡斐動手,找回昨天的臉面,更不假作勸架,揮拳向胡斐面門打去。胡斐頭壹低,左掌搭上了他背心,吐氣揚聲,“嘿”的壹聲,殷仲翔直飛出去,勢道猛烈,撞向鳳天南。這壹下胡斐原沒想能撞倒鳳天南,但他只要閃身避開,殷仲翔的腦袋便撞上壹座假山,勢在非伸手擋救不可,只這麽壹緩,便逃不脫了。豈知鳳天南自顧逃命要緊,眼見殷仲翔出力救援自己,卻不顧他死活,反而左足在他背心壹撐,借力躍向圍墻。殷仲翔為兩股力道夾擊,砰的壹響,撞上了假山,滿頭鮮血,立時暈去。
旁觀眾人個個都是好手,鳳天南這壹下太過欠了義氣,如何瞧不出來?王氏兄弟本欲出手,只忌憚胡斐了得,未必討得了好,正自遲疑,見鳳天南只顧逃命,反害朋友,兄弟倆對望壹眼,臉上各現鄙夷之色,便不肯出手了。
胡斐心想:“讓這奸賊逃出圍墻,不免多費手腳。何況圍墻外他說不定尚有援兵。”見他雙足剛要站上墻頭,立即縱身躍起,搶上攔截。
鳳天南剛在墻頭立足,突見身前多了壹人,月光下看得明白,正是死對頭胡斐,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右腕翻處,壹柄明晃晃的匕首自下撩上,向他小腹疾刺過去。
胡斐急起左腿,足尖踢中他手腕,匕首直飛起來,落到了墻外。當此生死關頭,鳳天南出手也臻狠辣極致,在這圍墻頂上尺許之地近身肉搏,招數更加迅捷淩厲,壹匕首沒刺中,左拳跟著擊出。胡斐更不回手,前胸挺出,運起內勁,硬擋了他這壹拳,砰的壹聲,鳳天南給自己的拳力震了回來,立足不定,摔下圍墻。
胡斐跟著躍下,舉足踏落。鳳天南打滾避過,雙足使勁,再度躍向墻頭。胡斐不容他再在墻頭立足,雙手壹揮,“壹鶴沖天”,跟著躥高,卻比鳳天南高了數尺,落下時正好騎正他肩頭,雙腿夾住他頭頸。鳳天南呼吸閉塞,自知無幸,閉目待死。
胡斐心道:“奸賊!今日教妳惡貫滿盈!”提起手掌,運勁便往他天靈蓋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