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我是男兒為國羞

　　葉暢壹有詩作，便假托夢中所見，這幾乎都成為眾所周知的事情了。
　　方才他還說了那麽嚴重的事情，緊接著便又開始大扯他的夢境，眾人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便是張旭，也不禁搖頭：葉暢終究是年輕，性子太過跳脫。
　　不過這“夢中所見”四字壹出，卻讓雅間中壓抑緊張的氣氛淡去了好些。
　　葉暢面帶微笑，徐徐說道：“卻是某夢中魂遊北地，經瀚海戈壁，過陰山之時，見壹石壁，壁上有纖纖指痕，旁有文字，書‘昭君出塞之時所留指印’十字。”
　　眾人莞爾，昭君出塞，有沒有經過陰山，誰知道呢。
　　“這十字之側，乃是詩三首。其壹題為《陰山昭君手跡》，詩如此：壹拓纖痕更不收，翠微蒼蘚幾經秋。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寒雨洗來香已盡，淡煙籠著恨長留。可憐黑水知人意，旁與吞聲未忍休。”
　　“其二題為《代昭君致意》：金釵墜地鬢堆雲，自別朝陽帝豈聞。遣妾壹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其三題為《漢昭君手痕》：故鄉飛鳥尚啁啾，何況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遺跡為誰留。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行路至今空嘆息，巖花野草自春秋。”
　　當葉暢第壹首中“誰陳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兒為國羞”出來時，在座諸人，不禁個個面紅耳赤。第二首中“遣妝壹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出來時，各人情不自禁咬牙切齒。第三首“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壹出，那邊李俊蘭便以袖掩面，待“行路至今空嘆息，巖花野草自春秋”出後，她更是失聲哭了壹句，然後起身退席。
　　論詩造詣，這三首加起來，未必能抵得上李頎那壹首千古名篇，但論及其應景契合，卻又有過之了。
　　人人都知道，葉暢說是三首紀念昭君之詩，實際上卻是借漢諷唐，刺如今和親之策。
　　唐人寫詩，膽量極大，後來白居易就敢直接寫《長恨歌》，假托漢皇之名，實寫玄宗之事。葉暢這三首壹氣擲出，風格雖略有差別，但所言盡是壹事：朝中諸公屍餐素位，文無策，武無勇，方須用壹女子之軀和親安邊，不過徒勞無功罷了。
　　“十壹郎此三詩傳出……今後再提和親者，怕是要三思了。”好壹會兒之後，張旭笑道。
　　“原是不該和親，十壹郎在此事上，並未說錯。”壹直沒有怎麽說話的岑參此時開口。
　　“且住，且住，再下去，十壹郎沒準又要擲出什麽大道理來。”張旭舉手打斷他的話：“今日原是為送綦孝通返鄉雅會，便是有詩，也當為送別之作。”
　　葉暢這才恍然大悟，無怪乎這些詩人能聚在壹起，原是給綦毋潛送別。
　　眾人將話題轉到送別之上，少不得詩句唱和，不過都不向葉暢索詩——若是索詩，這廝又說夢中所得，豈不讓人哭笑不得。
　　這正好，葉暢雖然記得不少送別詩，可是如今場合下卻未必適用。他每次抄詩都會稱是夢中所見，壹個原因也在於此，所賦之詩若與眼前之情景有不適之處，他只要推到夢裏便成了。
　　說是夢，也沒有錯，隨著在盛唐時間久了，另壹世對葉暢來說已經有些恍惚，宛如壹夢。
　　酒宴散罷，那邊綦毋潛自是乘船返鄉，而李頎、高適、岑參三人卻將葉暢攔了下來。
　　這三人都是有誌於邊事者，雖然方才不贊同葉暢主動對周邊蠻夷出擊的戰略，但對於如何與吐蕃人作戰，他們還是極感興趣的。
　　王維原本也是要與葉暢談話的，可是見著這三人拉著葉暢不放，便與劉長卿、王昌齡攜手離去。
　　“諸蠻夷當中，吐蕃最為難制，原因不在於其兵精將勇，而在於其地利。吐蕃王庭汗帳，於高山峻嶺之中，離平地有三千裏之遙，我大唐將士，不習其地氣，水土不服，先折十壹，行動不便，再折十壹，再加上不識道路、關隘，補給難運，又折十五。故此，我大唐將士只能以十分之三氣力與之相爭。某雖主張斷絕和親主動出擊，卻不是說立刻就要西征。”聽得眾人問如何應對吐蕃，葉暢笑著解釋道：“國爭非壹朝壹夕之時，亦非壹戰壹役之功，對吐蕃，要十年準備，十年練兵，十年征伐，三十年撫定。”
　　聽得他這樣說，李頎笑道：“原來如此，方才吾還在心中腹誹，葉十壹郎年少氣盛好大喜功，卻不曾想竟是六十年遠謀……”
　　眾人神情都有些不以為然，顯是覺得葉暢此時又有些誇大西征的難度。葉暢對此卻是很明白，要想與吐蕃爭鋒，至少要有壹支適應青藏高原環境的高原部隊。
　　眾人又談了壹些對於奚、契丹等族的看法，葉暢皆是點到為止，饒是如此，他以後世大戰略的眼光來分析大唐邊患問題，仍然讓三位有誌於邊事的詩人敬佩不已。
　　這壹聊便聊到華燈初上，外頭的吏員們早就走了，傍晚的三通閉城鼓也已經結束，葉暢是回不得南市了。眾人便聯床夜話，話題也從邊境，聊到了遙遠的天竺、大食，還有更遠的大秦。
　　葉暢早就倦了，可三位詩人卻纏著他不放，讓他不得不強打精神支撐。待得雞鳴，三人猶自興意未盡，可是再也撐不住的葉暢已經發出了鼾聲。
　　“二位如何看這葉十壹？”
　　李頎輕輕推了壹下葉暢，發覺他真睡著了，便向高適與岑參問道。
　　“當世奇才，他將自己隱居之谷取名為臥龍谷，便是以諸葛孔明自詡，以某觀之，便是不及孔明，相差亦不遠矣。”岑參道。
　　“某亦以為如此……高達夫，妳呢，妳以為如何？”
　　高適卻沒有急著回答，他猶豫了好壹會兒，似乎不知該如何措辭。
　　“高達夫？”見他不出聲，李頎以為他也睡著了，便又問了壹聲。
　　高適這時才緩緩開口：“某卻覺得……葉十壹應是介於曹魏武與孔明之間的人物。”
　　“此言何意？”
　　李頎與岑參都來了精神，高適目光高遠，在眾人當中向來有獨到之處，他出此語，必有所據。
　　“昔日許子將稱曹魏武，治世之能臣，亂臣之奸雄。”高適低聲道：“葉十壹與之幾近矣。”
　　“幸哉，如今乃盛世。”李頎與岑參都覺得有些過了，李頎開玩笑道：“葉十壹便是治世能臣……”
　　以葉暢如今展露出來的本領，無論是改良生產技術，還是發明新的物產，或者是組織工程建設，“能臣”二字還是可以算得上的。但是李頎話只說到這，便悚然壹驚。
　　高適後面，還有半截話沒有說出來啊。
　　現在確實是盛世，但是大唐壹片繁榮底下的潛流，卻也瞞不過他們這些人。他們原本以為可能威脅到大唐的，只有邊患，可葉暢提出的人口問題，卻讓他們意識到，大唐真正根本性的危險，還是來自於內部。
　　此時矛盾還未激化，因此是盛世，可是按照葉暢的計算，大約四十年左右，人口就能增長二分之壹到壹倍，也就是說，到葉暢五十七八歲之時，大唐的人口，將會突破壹萬萬，達到壹萬萬二千萬至壹萬萬六千萬——那個時候，大糧的糧食絹麻，足夠大唐百姓所用麽？
　　若不足用，如今是多繁榮的盛世，那時便會是多可怕的亂世！
　　那個時候，葉暢五十七八歲，雖已老去，卻未衰朽……
　　“我等既與葉十壹定交，當引之正途，不可任其率性為之。”李頎輕聲說道。
　　“李公所言甚是，此為友之道也。”
　　他們暗中商議，卻不知黑暗之中，葉暢睜開了眼。
　　葉暢原是為了擺脫這三個好奇寶寶而裝睡，卻不曾想聽得他們這番話語。這幾位都是豪爽之人，才見壹面，因為誌趣相投，便視葉暢為友，葉暢心中很有些感動。
　　不過……他們所說的“正途”，與葉暢自己覺得的“正途”似乎未必相合呢。
　　次日早晨，在告別之後，葉暢繼續去南市。說來也怪，在當日聚會之後，姚訚日日都跑到南市來，卻不是找葉暢麻煩，而是跟著他後面跑前跑後——若不是葉暢有自知之明，簡直要以為自己虎軀壹震收了個小弟。
　　李頎、高適與岑參都在洛陽長住，因此隔三岔五，也邀葉暢過往同遊，葉暢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這樣的閑功夫，婉拒了幾回，他們便不再派人來了。
　　今冬雖寒，可壹直到十二月十五日，依然沒有下雪。晴好的天氣，讓南市的改造工程進展較葉暢估計得快，壹個半月時間，便已經拆出了壹大片空地。接下來便要開始建造，此時東都治下的水泥坊也開始生產出水泥，加上各色磚石、木料，源源不斷地順著運河送到南市，再被送到工地上去。
　　若是換作初時，這麽多工作同時展開，必是亂糟糟壹團，可是經過葉暢整治，如今災民們都熟悉了各自工作，做起事情井然有序，整個工地顯得忙而不亂。
　　“真沒想到，僅僅是兩個月不到功夫，就能做成這麽多事情，而且民夫皆不言累！”姚訚站在車上，扶轅四望，感慨地對葉暢道：“葉十壹果然有大本領。”
　　“才只是起個頭罷了，整個南市整治，需得花費三年時間。”葉暢卻搖了搖頭。
　　放在另壹世，這確實不算什麽，壹個包工頭便能指揮好的事情罷了。只不過此時統籌之術尚未廣泛傳習，故此葉暢這點本領，也能唬得姚訚壹驚壹乍。
　　“葉十壹，妳忒謙了，果然，妳與傳聞中的，不壹樣啊。”姚訚突然笑了起來：“妳這些時日，不是總要我懲治我家那惡奴麽，如今那廝已經被打發了。”
　　他說到“打發”時，語氣有些森然，葉暢訝然望了壹眼。
　　那惡奴為難葉暢手下軍士，葉暢想要收拾不是壹日兩日，只是姚訚壹直不願意交出來。此時他突然提到，葉暢不免心中壹動。
　　“此前我不交出，因為那日之事，是我所授意。”姚訚聲音低了下來：“其過不在他，而在於我。”
　　“嗯？”
　　“姚家到如今，已經是盛而轉衰，家叔與堂兄，或貶或死……這是老天厭倦了我們姚家啊。”姚訚聲音越發低了：“葉十壹，我欲出外為吏，妳覺得哪兒較好？”
　　葉暢初時沒有細想，指著東面說：“青州好……”
　　但旋即，他身體壹震，看著姚訚，神情有些疑惑。
　　姚訚言中厭倦姚家的，只怕不是老天，而是自稱天子的皇帝吧。此前姚訚種種跋扈，小錯不斷大過不犯，難道說只是他的自汙之策？
　　他在姚家，只是壹個小人物，哪裏需要什麽自汙……不是他的自汙之策，而是姚家的自汙之策才對。如今姚家幾乎是四代同堂，姚崇雖死多年，門生故吏仍在，姚家高官顯貴者不乏其人，這麽龐大的壹個家族，如何會不受李隆基猜忌！
　　“青州啊……”姚訚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麽，拱了拱手：“多謝這些日子葉郎君教誨，來日若再相會，當再拜致謝。”
　　說完之後，他便揚長而去，竟然片刻也未停留。
　　“怪人壹個。”葉暢身邊的善直可聽不出姚訚話語裏隱藏的含義，喃喃嘟了壹句。
　　然而就在這時，聽得有人喚：“葉十壹，妳做得好大事業！”
　　葉暢回過頭去，卻見李頎、高適與岑參三人聯袂騎馬而來。
　　“三位如何來了？”葉暢驚喜交加，上前相迎。
　　三人都仔細觀察葉暢的神情，見他神情真摯，不似做偽，便交換了壹個眼色。
　　此前葉暢屢次婉拒他們的雅集，三人不免懷疑，葉暢是不是並不願意與他們交往。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屢請妳不至，便只有我們來了。”李頎捋須四顧，嘖嘖稱奇：“十壹郎當真是好本領！”
　　“不敢當李公贊譽。”葉暢苦笑道：“眼見年關，某還想趕回去過年，故此便催促工人加緊施工，忙著這些事情，實在脫不得身——三位來得也巧，若是再晚兩日，某便回修武了。”
　　“哦？這邊能脫身了？”
　　“此後事情，用不著某親歷親為了。”葉暢笑著道。
　　“便是用不著親歷親為，只怕葉十壹妳也清閑不了。”李頎笑道：“我三人此來，是有壹件大事相邀。”
　　“大事？”葉暢心中壹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