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二回　壹個故事
　　四月十九日，夜。
　　空艙裏空氣漸漸渾濁。因為這壹層空艙已經在湖面下，是絕不會有壹點通風之處的，如果有壹點空隙，湖水就會灌進來，船就要沈了。
　　但是元寶現在關心的並不是這裏的空氣，而是郭滅這個人。
　　有關這個人的每壹件事，本來都應該是不可能會發生的，當然也沒有人能解釋。
　　元寶卻不服氣。
　　他壹直在想，想找出這些事的解答，想得頭都痛了，還是找不出壹點頭緒來。
　　“妳有沒有註意到我的頭，”他忽然問郭滅：“妳看不看得出它已經變了？”
　　“我看不出。”
　　“可是我知道它已經變了，變得比平時大了三倍。”元寶苦笑：“我的頭雖然本來就不小，可是現在我壹個頭最少也有平時三個頭那麽大，簡直已經變得頭大如鬥。”
　　他又問郭滅：“妳知不知道壹個人的頭為什麽會忽然變大？”
　　“為什麽？”
　　“因為我想不通。”元寶終於承認：“有關妳們夫妻父子的事，我完全想不通。”
　　他捧著自己的腦袋：“本來我自己還認為自己滿聰明的，這個世界上大概還沒有什麽我想不通的道理，可是只要壹想到妳們的事，我的腦袋馬上就會發脹，脹得又大又重，重得好像連我的脖子都快要被它壓斷了。”
　　“妳本來就不該去想的，”郭滅說：“這本來就是件應該永遠淹沒的秘密，除了我們三個人之外，誰都不該知道。”
　　“為什麽？”
　　“因為這個秘密就像是把兇刀，是會傷人的。”郭滅說：“如果有人將它發掘出來，不但會傷害到我們，也會傷及他自己。”
　　“妳們三個人是哪三個人？”元寶又問：“是不是李將軍，高天絕和妳？”
　　“是的。”
　　“可是現在妳壹定要讓另外兩個人知道才行。”元寶說：“因為這兩個人有權知道！”
　　他好像生怕郭滅會弄錯：“我說的這兩個人，當然就是我跟妳的兒子，”元寶說：“每個人都有權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
　　“妳呢？”郭滅問元寶：“妳為什麽也有權知道別人的秘密？”
　　“因為現在已經不能不知道了。”元寶說：“如果妳不告訴我，妳心裏也會難受的。”
　　他其實連壹點理由都沒有說出來，但卻說得好像有壹百種理由壹樣，而且說得理直氣壯。
　　“而且我手裏就真有把兇刀，也不會用來傷人的。”元寶很愉快的說：“就算那真的是把兇刀，到了我手裏也會變成大吉大利。”
　　郭滅看著他，又看看壹直木立那裏的蕭峻，忽然嘆了口氣。
　　“好，我告訴妳。”郭滅對元寶說：“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可以永遠隱藏的秘密，現在也好像已經到我應該把這秘密說出來的時候。”
　　元寶也在看著他，神情忽然也變得十分嚴肅誠懇：“妳只管說出來，我保證妳絕不會後悔的。”
　　他們互相凝視著，心裏好像已經有了壹種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體會出的溝通與承諾。
　　他們都知道對方已經完全能夠了解自己的意思。
　　所以郭滅就說出了他的故事：
　　多年前，壹個頑皮而好動的孩子在荒山中迷了路，在那座荒山裏迷了路的人，不是被虎豹當做了壹頓盛餐，就是被活活餓死，從來也沒有壹個人能夠活著走出來的。
　　這個孩子的運氣卻特別好，因為他在無意中闖入壹個神秘的山谷，遇見了壹對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姐妹，就像是天仙般美麗的姐妹。
　　她們不但救了他，而且還將他帶回家去。
　　這個孩子當然也是個非常聰明非常可愛的孩子，而且非常會討人喜歡。
　　這是他從艱苦的生活中訓練出來的。
　　他本來是個命運極悲慘的孤兒，可是從那壹天之後，他的命運就改變了。
　　因為那壹雙姐妹的父親，是位隱居已久的異人，壹身神奇的武功已入化境，只因為愛妻的慘死才遁世埋名，隱居到這座荒山裏。
　　他接納了這個孩子。
　　他看得出他的兩個女兒都很喜歡這個孩子，也看得出這個孩子的絕頂聰明。
　　這壹雙姐妹雖然同樣美麗，可是脾氣卻完全不同，姐姐溫柔文靜，妹妹爭強好勝，而且常常會發壹點小脾氣。
　　這個孩子年紀雖小，卻已經懂得要用什麽法子才能讓她們姐妹兩人都很開心。
　　在壹種壹定要艱苦掙紮才能生存下去的生活中，每壹個人都不能不努力學習這壹類的事，何況那時候他只不過是個還不滿十歲的孩子。
　　每個孩子都有長大成人的時候，他們也不知不覺間長大了，雖然沒有人教過他們，可是他們也已經懂得壹點男女間的事。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是用不著別人教的。
　　父親的年紀已老，顯然已經準備要這個長大的孩子做自己的女婿。
　　這個孩子也明白這壹點。
　　他雖然壹向對驕縱任性的妹妹千依百順，但卻只有文靜溫柔的姐姐才是他的意中人。
　　這時候姐姐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女人，這些事她當然也能看得出來。
　　所以這壹對雖然還沒有名正言順的成親，卻已兩心互許的年輕人，就在壹個溫柔的夏夜裏互相結合了。
　　這本來實在是個非常美麗的故事，就像是最美麗的神話壹樣美麗。
　　可是後來的轉變，卻使得他們三個人都後悔痛苦了壹生。
　　聽到這裏，元寶已經忍不住問郭滅：
　　“這個孩子就是妳？”
　　“是的。”
　　“那個姐姐呢？是不是李將軍？”
　　“是。”
　　姐姐是李將軍，妹妹無疑就是高天絕了，親生的姐妹怎麽會變成了死敵？
　　文靜溫柔的姐姐怎麽會變成了縱橫江湖的大盜李將軍？
　　元寶當然又忍不住要問。
　　“後來呢？”他問郭滅：“後來怎麽樣？”
　　後來父親漸漸老了，看來遠比他實際的年紀更蒼老得多。
　　因為他太孤獨，太寂寞，對往事的追憶懷念太深。
　　這些事本來就最容易使人蒼老衰弱。
　　在壹個淒風苦雨的晚上，就在他妻子的忌辰那天晚上，他喝了壹點用山果釀成的烈酒，比平時喝得多了壹點。
　　那天晚上他就倒了下去。
　　每個人都會衰老病死的，何況是壹個對生命本來已經無所留戀的人，可是他在臨死的時候，卻對那個孩子說出了壹個願望，最後壹個願望，最後的壹個要求。
　　他要這個孩子娶他第二個女兒，要這個孩子答應終生保護她。
　　這不是因為他的偏心，而是因為他太了解他的兩個女兒了。
　　他這麽樣做，只因為他知道他的小女兒外表雖然比姐姐強，內心卻是脆弱的，經不起折磨，也受不了打擊，如果沒有壹個又有智謀又有力量的男人保護她，她很容易就會變得沈淪崩潰。
　　這個孩子無疑是最適當的人，而且壹向對他的小女兒溫柔體貼，無疑已互相愛慕傾心。
　　所以他認為自己作了個最明智正確的決定，卻不知道這個決定竟使得他兩個女兒都痛苦終生。
　　——壹個寂寞的老人，又怎麽會完全了解年輕人的心事？
　　這個孩子是老人壹手撫養成人的，怎麽能拒絕他臨死前最後壹個要求。
　　姐姐也沒有說什麽。
　　她的父親並沒有看錯她，她壹向是個外柔內剛的女人，無論什麽樣的委屈打擊她都能承受，無論受到什麽樣的委屈她都不會說出來的。
　　所以老人死後的第二天，她就悄悄的走了，悄悄的離開了她在這個世界上惟壹的親人，惟壹的情人。
　　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時候她已經有了身孕。
　　所以這個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就已經命中註定沒有父親。
　　元寶沒有看到蕭峻現在的臉上是什麽表情。
　　他不忍去看，也不想去看。就算他想去看，也未必能看得清楚。
　　因為他自己的眼睛也是模模糊糊的，好像隨時都有眼淚快要流下來了。
　　他同情郭滅。
　　無論什麽人在那種情況下，都不會做第二種選擇的，除非這個人連壹點感恩的心都沒有，那麽這種人也就根本不能算是壹個人。
　　他也同情那個溫柔而倔強的姐姐。
　　父親的遺命她不能違抗，妹妹的終生幸福她不忍毀壞。
　　她也不願意她的情人痛苦為難。
　　除了走之外，她還能怎麽樣？
　　元寶可以想像得到，她走的時候，她的心壹定已經碎了。
　　他當然同情她的孩子。
　　可是他也知道，妹妹也是無辜的，因為她根本什麽事都不知道。
　　她當然更不會違背她父親的遺命，因為她也早已將自己默許給郭滅。
　　壹個女孩子怎麽會無緣無故的拒絕嫁給壹個她本來就深愛著的人？
　　老人也沒有錯。
　　壹個做父親的人，在垂死的時候，為自己的女兒選擇壹個可以托付終生的伴侶。
　　誰能說他做錯了？
　　他們都沒有錯，那麽錯的是誰？
　　元寶也說不出來，這種事本來就是任何人都無法判斷的。
　　所以元寶只能問：“後來呢？”他又問郭滅：“後來怎麽樣？”
　　後來“天絕地滅”就在江湖中出現了，忽然像奇跡般出現了。
　　那時候還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夫妻，也沒有人知道高天絕是女的，她不願讓人知道。
　　因為她認為女人在江湖中總是被人輕視的。有很多英雄好漢遇到女人時總會先讓三分，有些甚至根本不願和女人交手。
　　她不要別人讓她，她要別人怕她。
　　“天絕地滅”的威名日盛。綠林中的英豪，黑道上的好漢，敗在他們手裏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如果他們要追捕壹個人，後來也沒有任何人能逃脫他們的掌握。
　　只有壹個人是例外。
　　這個人就是在他們聲名最盛時，忽然出現的三笑驚魂李將軍。
　　為了追捕李將軍，“天絕地滅”曾經擬訂出壹個無比周密精確的計劃，動員了所有的力量和人力，而且等了六個月。
　　可惜他們還是失敗了。
　　對他們計劃中的每壹個步驟，每壹個細節，竟好像都早已在李將軍的預料中。
　　他們從未見過李將軍，可是李將軍竟好像對他們的生活習慣非常了解，甚至好像對他們的思想都很了解。
　　天上地下，只有壹個人能夠如此了解他們。
　　絕對只有壹個人。
　　艙裏的空氣更汙濁，郭滅呼吸已經很困難。
　　他傷在胸腔，他的傷勢很不輕，但他卻還是勉強支持著說下去。
　　“那時候我們才想到，這位大笑將軍很可能就是高天儀。”
　　高天儀，這是元寶第壹次聽到李將軍的真名，也是蕭峻第壹次聽到他母親的名字。
　　郭滅的神情黯然：“我們三個人在壹起生活了多年，除了她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如此了解我們。”他說：“可是在到那時候為止，高天絕還不明白她的姐姐為什麽要和我們作對。”
　　“妳為什麽不告訴她？”
　　“有壹個人傷心已經夠了，我為什麽還要讓她也傷心。”郭滅嘆息：“何況這種事本來就是不足為人知道的，說出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不怪妳，因為妳是局中人，”元寶也在嘆息：“當局者迷，這句話既然能流傳至今，多少總有點道理的。”
　　元寶又說：“可是我也不明白，當初她既然已經悄悄的走了，既然已經願意服從她父親的遺命成全妳們，後來為什麽又要這麽做呢？”
　　“那時候我也不明白，因為我也不知道她已經有了我的孩子。”郭滅道：“有些結越打越死，越解不開，有些事也壹樣，越想越想不開，壹個女人生了孩子後，想法也會變的。”
　　女人思想，本來就沒有男人能完全了解。
　　郭滅說：“所以那時候我想去找到她，單獨去跟她談壹談。”
　　“妳找到她沒有？”
　　“我找到了。”
　　“妳們出動了那多人都找不到她，為什麽妳壹個人去反而找到她了？”
　　“因為那時候我已知道她是誰了，”郭滅說：“她的思想和習慣我也同樣了解。”
　　元寶忽然嘆了口氣：“那就糟了。”
　　“為什麽？”
　　“妳們三個人是壹起長大的，妳能找到她，高天絕當然也能找到她。”元寶說：“妳找到她的時候，高天絕壹定已經在附近了。”
　　元寶苦笑：“只可惜那時候妳不但是當局者，而且又沒有我聰明，所以壹定想不到這壹點，所以壹定被高天絕當場抓個正著。”
　　郭滅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呼吸已經更困難，已經說不出話來。
　　元寶本來還有很多事要問的。
　　——高天絕發現了她丈夫和她的姐姐的私情之後，是用什麽樣的方法和態度來處理這件事？
　　——高天絕的手臂怎麽會被砍斷？是被誰砍斷的？
　　——李將軍為什麽會忽然退隱？悄悄的帶著她的兒子隱居到鄉間，郁郁的含恨而死，死前為什麽要把她的兒子托付給丐幫？
　　——郭滅為什麽要同時和他的妻子及他的情人斷絕，為什麽又在天下英豪圍剿他的時候，承認他就是李將軍？
　　蕭峻現在已經明白很多事了。
　　——他已經明白高天絕為什麽要砍斷他的壹條臂。
　　——他已經明白他聽到高天絕的聲音時，為什麽會覺得那麽熟悉親切。
　　——他也已明白，任老幫主為什麽要說他母親是被李將軍害死的。
　　如果不是因為情仇糾纏，無法化解，他母親怎麽會化身為李將軍？
　　如果李將軍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他母親怎麽會郁郁而死。
　　——他當然也已明白，高天絕為什麽壹定要他去殺郭滅，可是在他得手後非但沒有愉快得意之色，反而發出了那種又悲傷又可怕的笑聲。
　　這些錯綜復雜的事，蕭峻現在雖然已完全了解，可是元寶想不通的問題，也同樣是他想不到的。
　　他也和元寶壹樣，很想問個清楚。
　　但是現在他們都已經不能問了。
　　現在這些問題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壹個問題，最重要的壹個問題是，他們怎麽樣才能離開這裏。
　　因為他們如果不趕快離開這裏，很可能就要被活活悶死。
　　那時候他們當然還不知道空氣中如果缺乏氧氣，無論武功再高的人，都會覺得疲倦衰弱無力，然後就會長眠不起。
　　可是壹個人如果無法呼吸就會被悶死，這件事卻是古往今來人人都知道的。
　　元寶忽然說：
　　“只有壹個法子，”他說：“我想來想去也只有壹個法子。”
　　“什麽法子？”
　　“把下面的船板打破壹個洞，讓海水倒灌進來，我們就可以出去了，”元寶嘆了口氣：“只可惜這個法子並不容易。”
　　這個法子當然不容易。
　　因為這是條造得特別堅固的船，每壹塊船板都是經過特別選擇的堅木，而且遠比任何人都能看得到的木板都厚得多。
　　如果郭滅沒有受傷，在他說來，這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可惜他不但受了傷，而且傷得極重。
　　元寶還抱著萬壹的希望，所以還在問郭滅：　“妳的傷口有沒有敷藥？有沒有好壹點？”
　　終日在刀口討生活的江湖人，總難免有受傷的時候，身上總會準備有壹些獨門傷藥的。
　　可惜郭滅不是別人，所以元寶很快就打消了自己這個想法。
　　“妳身上當然不會有傷藥。”元寶嘆氣：“如果我的武功也像妳壹樣，已經認為世上沒有人能傷我毫發，我也不會帶傷藥的。”
　　郭滅已經沒有反應。
　　他忽然覺得非常疲倦，非常非常疲倦，他這壹生中從未覺得如此疲倦過。
　　他雖然還能聽得到元寶說話，可是已經沒有壹點反應的能力了。
　　就好像元寶和蕭峻壹樣，他們雖然還能思想，可是思想已經變得比平常遲鈍得多。
　　他們忽然也陷入壹種半昏迷的狀況中。
　　直到他們忽然聽到壹陣“叮叮咚咚”的敲打聲時，他們才比較清醒壹點。
　　聲音就是從他們想要打破的船板外面傳來的。
　　他們想把船板打出壹個洞，可惜他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
　　現在外面居然有人在替他們敲打，而且好像很快就要打出壹個洞來了。
　　外面的人是誰？
　　這裏最底層的空艙，已在湖水下。
　　“通”的壹聲響，船板忽然被打開了壹個大洞，可是外面卻沒有湖水湧人。
　　連壹滴水都沒有，只有風。
　　元寶驟然驚醒，立刻怔住。
　　他確實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可是他也想不通外面為什麽沒有水只有風？
　　【未完待續】
　　共計12320字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