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打賭

　　這時兩人都已甚為疲累，分別倚在山石旁閉目養神。
　　令狐沖不久便睡著了。睡夢之中，忽見盈盈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遞在他手裏，問道：“妳忘了我麽？”令狐沖大聲道：“沒忘，沒忘！妳……妳到哪裏去了？”見盈盈的影子忽然隱去，忙叫：“妳別去！我有很多話跟妳說。”卻見刀槍劍戟，紛紛殺來，他大叫壹聲，醒了過來。向問天笑嘻嘻地道：“夢見了情人麽？要說很多話？”
　　令狐沖臉上壹紅，也不知說了什麽夢話給他聽了去。向問天道：“兄弟，妳要見情人，只有養好了傷，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令狐沖黯然道：“我……我沒情人。再說，我的傷是治不好的。”向問天道：“我欠了妳壹命，雖是自己兄弟，總是心中不舒服，非還妳壹條命不可。我帶妳去壹個地方，定可治好妳的傷。”
　　令狐沖雖說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畢竟是出於無奈，只好淡然處之，聽向問天說自己之傷可治，此言若從旁人口中說出，未必能信，但向問天實有過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太師叔風清揚外，生平從所未睹，以師父嶽不群之能，也必有所不及，他輕描淡寫的壹句話，分量之重，無可言喻，心頭登時湧起壹股喜悅之情，道：“我……我……”說了兩個“我”字，卻接不下話去。這時壹彎冷月從谷口照射下來，清光遍地，谷中雖仍陰森森的，但在令狐沖眼中瞧出來，便如是滿眼陽光。
　　向問天道：“咱們去見壹個人。這人脾氣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讓他知情。兄弟，妳如信得過我，壹切便由我安排。”令狐沖道：“那有什麽信不過的？大哥是要設法治我之傷，這是死馬當做活馬醫，本來是沒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意外之喜，治不好那是理所當然！”
　　向問天微微壹笑，說道：“兄弟，妳我生死如壹，本來萬事不能瞞妳。但這件事，事前可不能泄露機關，事後自會向妳說個壹清二楚。”令狐沖道：“大哥不須擔心，妳說什麽，我壹切照做便是。”向問天道：“兄弟，我是日月神教的右使者，在妳們正教中人看來，我們的行事不免有點古裏古怪，邪裏邪氣。哥哥要妳去做壹件事，若能成功，於治妳之傷大有好處，不過我話說在前頭，這件事哥哥也是利用了妳，要委屈妳吃些苦頭。”令狐沖壹拍自己胸膛，說道：“妳我既已義結金蘭，我這條命就是妳的。吃點苦頭打什麽緊？做人義氣為重，還能討價還價、說好說歹麽？”向問天甚喜，說道：“那咱們也不必說多謝之類的話了。”令狐沖道：“當然！”
　　他自華山派學藝以來，壹番心意盡數放在小師妹身上，雖和陸大有交好，也只當他是師弟那麽照顧，直至此刻，方始領略到江湖上慷慨重義，所謂“過命的交情”、那種把性命交給了朋友的真味。其實他於向問天的身世、過往、為人所知實在極少，遠不及對施戴子、高根明等師弟的了解，但所謂壹見心折，於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際，自然而然成了生死之交。
　　向問天伸舌頭舐了舐嘴唇，道：“那條馬腿不知丟到哪裏去了？他媽的，殺了這許多狗崽子，山谷裏卻壹個也不見。”令狐沖見他這份神情，知他是想尋死屍來吃，心下駭然，不敢多說，又即閉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向問天道：“兄弟，這裏除了青草苔蘚，什麽也沒有，咱們在這裏挨下去，非去找死屍來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這山谷中的，個個又老又韌，我猜妳吃起來胃口不會太好。”
　　令狐沖忙道：“簡直半點胃口也沒有。”
　　向問天笑道：“咱們只好覓路出去。我先給妳的相貌改上壹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爛泥，塗在他臉上，隨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壹會，神力到處，長須盡脫，雙手再在自己頭上壹陣搓揉，滿頭花白頭發脫得幹幹凈凈，變成了壹個油光精滑的禿頭。令狐沖見他頃刻之間相貌便全然不同，又好笑，又佩服。向問天又去抓些爛泥來，加大自己鼻子，敷腫雙頰，此時便是對面細看，也不易辨認。
　　向問天在前覓路而行，他雙手攏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鐵鏈，只要不出手，誰也認不出這禿頭胖子便是那矍鑠瀟灑的向問天。
　　二人在山谷中穿來穿去，到得午間，在山坳裏見到壹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澀，兩人卻也顧不得這許多，采來飽餐了壹頓。休息了壹個多時辰，又再前行。到得黃昏時，向問天終於尋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須翻越壹個數百尺的峭壁。他將令狐沖負於背上，騰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壹條小道蜿蜒於長草之間，雖景物荒涼，總是出了那連鳥獸之跡也絲毫不見的絕地，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
　　次日清晨，兩人徑向東行，到得壹處大市鎮，向問天從懷中取出壹片金葉子，要令狐沖去壹家銀鋪兌成了銀子，然後投店借宿。向問天叫了壹桌酒席，命店小二送來壹大壇酒，和令狐沖二人痛飲了半壇，飯也不吃了，壹個伏案睡去，壹個爛醉於床。直到次日紅日滿窗，這才先後醒轉。兩人相對壹笑，回想前日涼亭中、石梁上的惡鬥，直如隔世。
　　向問天道：“兄弟，妳在此稍候，我出去壹會。”這壹去竟是壹個多時辰。令狐沖正自擔憂，生怕他遇上了敵人，卻見他雙手大包小包，挾了許多東西回來，手腕間的鐵鏈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鐵匠給鑿開了。向問天打開包裹，壹包包都是華貴衣飾，說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樣，越闊綽越好。”當下和令狐沖二人裏裏外外換得煥然壹新。出得店時，店小二牽過兩匹鞍轡鮮明的高頭大馬過來，也是向問天買來的。
　　二人乘馬而行，緩緩向東。行得兩日，令狐沖感到累了，向問天便雇了大車給他乘坐，到得運河邊上，索性棄車乘船，折而南行。壹路之上，向問天花錢如流水，身邊的金葉子似乎永遠用不完。過了長江，運河兩岸市肆繁華，向問天所買的衣飾也越來越華貴。
　　舟中長日，向問天談些江湖上的軼聞趣事。許多事情令狐沖都是聞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但涉及黑木崖上魔教之事，向問天卻絕口不提，令狐沖也就不問。
　　這壹天將到杭州，向問天在舟中又為令狐沖及自己刻意化裝了壹番，剪下令狐沖壹些頭發，再剪短了當做小胡子，用膠水粘在令狐沖上唇。打點妥當，這才舍舟登陸，買了兩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
　　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壹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令狐沖跟著向問天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令狐沖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
　　向問天壹笑，縱馬來到壹個所在，壹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壹條長堤，更是幽靜。兩人下了馬，將坐騎系在湖邊的柳樹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向問天似是到了舊遊之地，路徑甚是熟悉。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幹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
　　穿過壹大片梅林，走上壹條青石板大路，來到壹座朱門白墻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莊”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令狐沖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向問天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回頭低聲道：“壹切聽我安排。兄弟，這件事難免有性命之憂，就算壹切順利，也要大大地委屈妳幾天。”令狐沖點了點頭，道：“不妨！”心想：“這座梅莊，顯是杭州城大富之家的寓所，莫非住的是壹位當世名醫？大哥說有性命之憂，難道這治病之法會令我十分痛苦，且甚為兇險？”只見向問天將銅環敲了四下，停壹停，再敲兩下，停壹停，敲了五下，又停壹停，再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壹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令狐沖微微壹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裏幹這仆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兩位駕臨敝莊，有何貴幹？”向問天道：“嵩山門下、華山門下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向問天從懷中取出壹物，展了開來，令狐沖又是壹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壹面五色錦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令狐沖知是嵩山派左盟主的五嶽令旗，令旗所到之處，猶如左盟主親到，五嶽劍派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令狐沖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向問天此旗定然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嵩山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教中人追殺於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嵩山派弟子，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允了壹切聽他安排，只好壹言不發，靜觀其變。
　　那兩名家人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道：“嵩山派左盟主的令旗？”向問天道：“正是！”右首那家人道：“江南四友和五嶽劍派素不往來，便是嵩山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卻甚明顯：“便是左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嵩山派左盟主畢竟位高望重，這人不願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江南四友”的身分地位，比之左盟主又高得多了。
　　令狐沖心道：“這‘江南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之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地從沒聽師父、師娘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向問天微微壹笑，將令旗收入懷中，說道：“我左師侄這面令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自不會將這令旗放在眼裏……”令狐沖心道：“妳說‘左師侄’？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向問天續道：“只是在下壹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拿這面令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
　　兩名家人“哦”了壹聲，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分擡得甚高，臉上便和緩了下來。壹人道：“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
　　向問天又是壹笑，說道：“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壹劍伏雙雄；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壹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壹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記在心頭。”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壹個叫丁堅，壹個叫施令威，歸隱梅莊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壹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傑作。壹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幹凈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曲在對方，二人所做的乃行俠仗義的好事，雖不欲故意宣揚，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壹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丁堅微微壹笑，說道：“小事壹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
　　向問天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而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壹字電劍’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左師侄說起，有事須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壹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上便答允來杭州走壹趟。左師侄說道：如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生恐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麽惹厭。哈哈！”
　　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地捧了自己二人，都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地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雖衣飾華貴，面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向令狐沖道：“這壹位是華山派門下？”
　　向問天搶著道：“這壹位風兄弟，是當今華山掌門嶽不群的師叔。”
　　令狐沖聽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壹個名字和身分，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令狐沖雖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壹震，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震驚之情絲毫不露。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壹眼，心下都有些起疑：“這人真實年紀雖瞧不出來，雖留了小胡子，看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嶽不群的師叔？”
　　向問天雖已將令狐沖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壹個老者，如強加化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口：“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嶽不群還小了幾歲，卻是風清揚風師兄的堂房小兄弟，也是風師兄獨門劍法的唯壹傳人，劍術之精，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
　　令狐沖又大吃壹驚：“向大哥怎知我是風太師叔的傳人？”隨即省悟：“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江湖。向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後自能推想得到。方生大師既看得出，向大哥自也看得出。”
　　丁堅“啊”的壹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得令狐沖精於劍法，忍不住技癢，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
　　向問天道：“在下姓童，名叫童化金。這位風兄弟，大名是上二下中。”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說道：“久仰，久仰。”
　　向問天暗暗好笑，自己叫“童化金”，便是“銅化金”之意，以銅化金，自然是假貨了；這“二中”二字卻是將“沖”字拆開來的。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他二個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了。
　　丁堅說道：“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向問天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壹笑，讓在壹旁。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令狐沖跟了進去。
　　走過壹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壹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進內稟報。
　　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莊身為仆役，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風兄弟，妳瞧這壹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壹面說，壹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令狐沖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於文墨書畫卻並不擅長，這時忽然贊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壹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壹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健，令狐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後潑墨”八字，筆法森嚴，壹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令狐沖看了壹會，說道：“童兄，我壹見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壹套極高明的劍術。”他見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折，不禁想到了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
　　向問天尚未答話，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這位風爺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四莊主丹青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後繪此壹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了。風爺居然能從畫中看出劍意，四莊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說著喜滋滋地走了進去。
　　向問天咳嗽壹聲，說道：“風兄弟，原來妳懂得書畫。”令狐沖道：“我什麽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丹青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醜了。”
　　
　　忽聽得門外壹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壹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壹只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施令威跟在其後，說道：“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華山派風爺。這位是梅莊四莊主丹青生。四莊主，這位風爺壹見莊主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壹套高明劍術。”
　　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壹雙醉眼，向令狐沖端詳壹會，問道：“妳懂得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
　　令狐沖見他手中拿的是壹只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裏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雲：‘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什麽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明，於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徑將祖千秋的話照搬過來。
　　丹青生壹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壹把抱住令狐沖，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風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
　　令狐沖大喜，心想：“丹青我是壹竅不通，我是來求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嘛，可就求之不得。”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走去，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後。穿過壹道回廊，來到西首壹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壹陣撲鼻酒香。
　　令狐沖自幼嗜酒，只師父、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自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壹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此後便賞鑒甚精，壹聞到這酒香，便道：“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猴兒酒更加難得。”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忍不住心中壹酸。
　　丹青生拊掌大笑，叫道：“妙極，妙極！風兄弟壹進我酒室，便將我所藏三種最佳名釀報了出來，當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令狐沖見室中琳瑯滿目，到處都是酒壇、酒瓶、酒葫蘆、酒杯，說道：“前輩所藏，豈止名釀三種而已。這紹興女兒紅固是極品，這西域吐魯番的葡萄濃酒，四蒸四釀，在當世也是首屈壹指的了。”丹青生又驚又喜，問道：“我這吐魯番四蒸四釀葡萄濃酒密封於木桶之中，老弟怎地也嗅得出來？”令狐沖微笑道：“這等好酒，即使是藏於地下數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
　　丹青生叫道：“來來來，咱們便來喝這四蒸四釀葡萄濃酒。”將屋角落中壹只大木桶搬了出來。那木桶已舊得發黑，上面彎彎曲曲地寫著許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蓋了印，顯得極為鄭重。丹青生握住木塞，輕輕拔開，登時滿室酒香。
　　施令威向來滴酒不沾唇，聞到這股濃烈的酒氣，不禁便有醺醺之意。
　　丹青生揮手笑道：“妳出去，妳出去，可別醉倒了妳。”將三只酒杯並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藤黃如脂油，酒高於杯緣，只因酒質粘醇，似含膠質，卻不溢出半點。令狐沖心中喝壹聲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這百來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齊口而止，實是難能。”
　　丹青生將木桶挾在脅下，左手舉杯，道：“請，請！”雙目凝視令狐沖的臉色，瞧他嘗酒之後的神情。令狐沖舉杯喝了半杯，大聲辨味，只是他臉上塗了厚粉，瞧上去壹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歡。丹青生神色惴惴，似乎生怕這位酒中行家覺得他這桶酒平平無奇。
　　令狐沖閉目半晌，睜開眼來，說道：“奇怪，奇怪！”丹青生問道：“什麽奇怪？”令狐沖道：“此事難以索解，晚輩可當真不明白了。”丹青生眼中閃動著十分喜悅的光芒，道：“妳問的是……”令狐沖道：“這酒晚輩生平只在洛陽城中喝過壹次，雖然醇美之極，酒中卻有微微酸味。據壹位酒國前輩言道，那是由於運來之時沿途顛動之故。這四蒸四釀的吐魯番葡萄濃酒，多搬壹次，便減色壹次。從吐魯番來到杭州，不知有幾萬裏路，可是前輩此酒，竟然絕無酸味，這個……”
　　丹青生哈哈大笑，得意之極，說道：“這是我的不傳之秘。我是用三招劍法向西域劍豪莫花爾徹換來的秘訣，妳想不想知道？”
　　令狐沖搖頭道：“晚輩得嘗此酒，已心滿意足，前輩這秘訣，卻不敢多問了。”
　　丹青生道：“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見令狐沖不問這秘訣，不禁心癢難搔，說道：“其實這秘訣說出來不值壹文，可說毫不希奇。”令狐沖知道自己越不想聽，他越是要說，忙搖手道：“前輩千萬別說，妳這三招劍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價換來的秘訣，晚輩輕輕易易地便學了去，於心何安？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丹青生道：“妳陪我喝酒，說得出此酒的來歷，便是大大的功勞了。這秘訣妳非聽不可。”
　　令狐沖道：“晚輩蒙前輩接見，又賜以極品美酒，已經感激之至，怎可……”丹青生道：“我願意說，妳就聽好了。”向問天勸道：“四莊主壹番美意，風兄弟不用推辭了。”
　　丹青生道：“對，對！”笑咪咪地道：“我再考妳壹考，妳可知這酒已有多少年份？”
　　令狐沖將杯中酒喝幹，辨味多時，說道：“這酒另有壹個怪處，似乎已有壹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陳，陳中有新，比之尋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壹股別致風味。”
　　向問天眉頭微蹙，心道：“這壹下可獻醜了。壹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並論。”他生怕丹青生聽了不愉，卻見這老兒哈哈大笑，壹部大胡子吹得筆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厲害。我這秘訣便在於此。我跟妳說，那西域劍豪莫花爾徹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釀的壹百二十年吐魯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馬馱到杭州來，然後我依法再加壹蒸壹釀，十桶美酒，釀成壹桶。屈指算來，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這美酒歷關山萬裏而不酸，酒味陳中有新，新中有陳，便在於此。”
　　向問天和令狐沖壹齊鼓掌，道：“原來如此。”令狐沖道：“能釀成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劍法去換，也是值得。前輩只用三招去換，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不過料想前輩這三招劍法精妙異常，足足抵得十招而有余。”向問天心想：“我這兄弟劍法精妙，想不到口才也伶俐如此。”他不知令狐沖向來擅於言辭，常給嶽不群罵太過油嘴滑舌。
　　丹青生更加歡喜，說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當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劍招換酒，令我中原絕招傳入了西域。二哥雖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們再喝壹杯。”他見向問天顯然不懂酒道，對之便不多加理睬。
　　令狐沖又喝了壹杯，說道：“四莊主，此酒另有壹個喝法，可惜眼下沒法辦到。”丹青生忙問：“怎麽個喝法？為什麽辦不到？”令狐沖道：“吐魯番是天下最熱之地，聽說當年玄奘大師到天竺取經，途經火焰山，便是吐魯番了。”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當真熱得可以。壹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還是難熬，到得冬天，卻又奇寒徹骨。正因如此，所產葡萄才與眾不同。”令狐沖道：“晚輩在洛陽城中喝此酒之時，天時尚寒，那位酒國前輩拿了壹大塊冰來，將酒杯放於冰上。這美酒壹經冰鎮，另有壹番滋味。此刻正當初夏，這冰鎮美酒的奇味，便品嘗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時，不巧也正是夏天，那莫花爾徹也說過冰鎮美酒的妙處。老弟，那容易，妳就在我這裏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們同來品嘗。”他頓了壹頓，皺眉道：“只是要人等上這許多時候，實是心焦。”
　　向問天道：“可惜江南壹帶，並無練‘寒冰掌’、‘陰風爪’壹類純陰功夫的高手，否則……”他壹言未畢，丹青生喜叫：“有了，有了！”說著放下酒桶，興沖沖地走了出去。
　　令狐沖朝向問天瞧去，滿腹疑竇。向問天含笑不語。
　　過不多時，丹青生拉了壹個極高極瘦的黑衣老者進來，說道：“二哥，這壹次無論如何要請妳幫幫忙。”令狐沖見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是壹具僵屍模樣，令人壹見之下，心中便感到壹陣涼意。丹青生給二人引見了，原來這老者是梅莊二莊主黑白子，他頭發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地道：“幫什麽忙？”丹青生道：“請妳露壹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給我這兩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著壹雙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地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沒的讓大行家笑話。”丹青生道：“二哥，不瞞妳說，這位風兄弟言道，吐魯番葡萄酒以冰鎮之，飲來別有奇趣。這大熱天卻到哪裏找冰去？”黑白子道：“這酒香醇之極，何必更用冰鎮？”
　　令狐沖道：“吐魯番是酷熱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熱得緊！”令狐沖道：“當地所產的葡萄雖佳，卻不免有點兒暑氣。”丹青生道：“是啊，那是理所當然。”令狐沖道：“這暑氣帶入了酒中，過得百年，雖已大減，但微微壹股辛辣之意，終究難免。”丹青生道：“是極，是極！老弟不說，我還道是我蒸酒之時火頭太旺，可錯怪了那個禦廚了。”令狐沖問道：“什麽禦廚？”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時火候不對，糟蹋了這十桶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宮之中，將皇帝老兒的禦廚抓了來生火蒸酒。”
　　黑白子搖頭道：“當真是小題大做。”
　　向問天道：“原來如此。若是尋常的英雄俠士，喝這酒時多壹些辛辣之氣，原亦不妨。但二莊主、四莊主隱居於這風景秀麗的西湖邊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這酒壹經冰鎮，去其火氣，便和二位高人的身分相配了。好比下棋，力鬥搏殺，那是第九流的棋品，壹二品的高棋卻是入神坐照……”
　　黑白子怪眼壹翻，抓住他肩頭，急問：“妳也會下棋？”向問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天資有限，棋力不高，於是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訪尋棋譜。三十年來，古往今來的名局，胸中倒記得不少。”黑白子忙問：“記得哪些名局？”向問天道：“比如王質在爛柯山遇仙所見的棋局，劉仲甫在驪山遇仙對弈的棋局，王積薪遇狐仙婆媳的對局……”
　　他話未說完，黑白子已連連搖頭，道：“這些神話，焉能信得？更哪裏真有棋譜了？”說著松手放開了他肩頭。
　　向問天道：“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著著精警，實非世間凡人所能，這才死心塌地，相信確非虛言。前輩與此道也有所好嗎？”
　　丹青生哈哈大笑，壹部大胡子又直飄起來。向問天問道：“前輩如何發笑？”丹青生道：“妳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號黑白子，妳說他喜不喜歡下棋？二哥之愛棋，便如我之愛酒。”向問天道：“在下胡說八道，當真是班門弄斧了，二莊主莫怪。”
　　黑白子道：“妳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弈的圖譜？我在前人筆記之中，見過這則記載，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卻在驪山之麓給壹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登時嘔血數升，這局棋譜便稱為《嘔血譜》。難道世上真有這局《嘔血譜》？”他初進室時神情冷漠，此刻卻十分熱切。
　　向問天道：“在下二十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壹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只因這壹局實在殺得太過驚心動魄，雖事隔二十五年，全數壹百壹十二著，至今倒還著著記得。”
　　黑白子道：“壹共壹百壹十二著？妳倒擺來給我瞧瞧。來來，到我棋室中去擺局。”
　　丹青生伸手攔住，道：“且慢！二哥，妳不給我制冰，說什麽也不放妳走。”說著捧過壹只白瓷盆，盆中盛滿了清水。
　　黑白子嘆道：“四兄弟各有所癡，那也叫無可奈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間水面便浮起壹絲絲白氣，過不多時，瓷盆邊上起了壹層白霜，跟著水面結成壹片片薄冰，冰越結越厚，只壹盞茶時分，壹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向問天道：“這‘黑風指’的功夫，聽說武林失傳已久，卻原來二莊主……”丹青生搶著道：“這不是‘黑風指’，這叫‘玄天指’，和‘黑風指’的霸道功夫頗有上下之別。”壹面說，壹面將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令狐沖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壹飲而盡，果覺既厚且醇，更沒半分異味，再加壹股清涼之意，沁人心脾，大聲贊道：“妙極！我這酒釀得好，風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妳呢？”向著向問天笑道：“妳在旁壹搭壹檔，搭檔得好。”
　　丹青生又倒了四杯酒，他性子急，要將盛冰的瓷盆放在酒杯之上，說道：“寒氣自上而下，冰氣下去得快些。”令狐沖道：“冰氣下去得雖快，但如此壹來，壹杯酒便從上至下壹般的冰涼，非為上品。如冰氣從下面透上來，酒中便壹層有壹層微異的冷暖，可以細辨其每壹層氣味的不同。”丹青生聽他品酒如此精辨入微，欽佩之余大為高興，照法試飲，細辨酒味，果有些微差別。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也不理會酒味好壞，拉著向問天的手，道：“去，去！擺劉仲甫的《嘔血譜》給我看。”向問天壹扯令狐沖的袖子，令狐沖會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什麽好看？我跟妳不如在這裏喝酒。”令狐沖道：“咱們壹面喝酒，壹面看棋。”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丹青生無奈，只得夾著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見好大壹間房中，除了壹張石幾、兩只軟椅之外，空蕩蕩的壹無所有，石幾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對放著壹盒黑子、壹盒白子。這棋室中除了幾、椅、棋子之外不設另物，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
　　向問天走到石幾前，在棋盤的“平、上、去、入”四角擺了勢子，跟著在“平部”六三路放了壹枚白子，然後在九三路放壹枚黑子，在六五路放壹枚白子，在九五路放壹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漸放漸慢。
　　黑白雙方壹起始便纏鬥極烈，中間更無壹子余裕，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
　　令狐沖暗暗納罕，眼見他適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當時他渾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卻瞧得滿頭大汗；可見關心則亂，此人愛棋成癡，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又想：“那位名醫不知跟他們是什麽關系？”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後，隔了良久不放下壹步棋子，耐不住問道：“下壹步怎樣？”向問天微笑道：“這是關鍵所在，以二莊主高見，該當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沈吟道：“這壹子嗎？斷又不妥，連也不對，沖是沖不出，做活卻又活不成。這……這……這……”他手中拈著壹枚白子，在石幾上輕輕敲擊，直過了壹頓飯時分，這壹子始終沒法放入棋局。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濃酒。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說道：“童老兄，這是《嘔血譜》，難道妳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下壹步怎麽下，爽爽快快說出來吧。”
　　向問天道：“好！這第六十七子，下在這裏。”於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壹子。
　　黑白子啪的壹聲，在大腿上重重壹拍，叫道：“好，既然那邊下什麽都不好，最好便是‘脫先他投’，這壹子下在此處，確是妙著。”
　　向問天微笑道：“劉仲甫此著，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卻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問：“驪山仙姥的仙著，卻又如何？”向問天道：“二莊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思索良久，總覺局面不利，難以反手，搖頭說道：“即是仙著，我輩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來？童兄不必賣關子了。”向問天微笑道：“這壹著神機妙算，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黑白子是善弈之人，也就精於揣度對方心意，眼見向問天不肯將這壹局棋爽爽快快地說出，好叫人心癢難搔，料想他定有所求，便道：“童兄，妳將這壹局棋說與我聽，我也不會白聽了妳的。”
　　令狐沖心想：“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這樣壹個大圈子來求他？”
　　向問天擡起頭來，哈哈壹笑，說道：“在下和風兄弟，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二莊主此言，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
　　黑白子深深壹揖，說道：“在下失言，這裏謝過。”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
　　向問天道：“我二人來到梅莊，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壹個賭。”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打壹個賭？打什麽賭？”向問天道：“我賭梅莊之中，沒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黑白子和丹青生壹齊轉看令狐沖。黑白子神色漠然，不置可否。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打什麽賭？”
　　向問天道：“倘若我們輸了，這壹幅圖輸給四莊主。”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裏面是兩個卷軸。他打開壹個卷軸，乃是壹幅極為陳舊的圖畫，右上角題著“北宋範中立溪山行旅圖”十字，壹座高山沖天而起，墨韻凝厚，氣勢雄峻之極。令狐沖雖不懂繪畫，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但見那山森然高聳，雖是紙上的圖畫，也令人不由自主地興高山仰止之感。
　　丹青生大叫壹聲：“啊喲！”目光牢牢盯住了那幅圖畫，再也移不開來，隔了良久，才道：“這是北宋範寬的真跡，妳……妳……卻從何處得來？”
　　向問天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將卷軸卷起。丹青生道：“且慢！”在他手臂上壹拉，要阻他卷畫，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壹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將他手掌輕輕彈開。向問天卻如壹無所知，將卷軸卷好了。丹青生好生詫異，他剛才扯向問天的手臂，生怕撕破圖畫，手上並未用力，但對方內勁這麽壹彈，卻顯示了極上乘的內功，而且顯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說道：“老童，原來妳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丹青生之下。”
　　向問天道：“四莊主取笑了。梅莊四位莊主除劍法之外，哪壹門功夫都是當世無敵。我童化金無名小卒，如何敢和四莊主相比？”丹青生臉壹沈，道：“妳為什麽說‘除劍法之外’？難道我的劍法還當真及不上他？”
　　向問天微微壹笑，道：“二位莊主，請看這壹幅書法如何？”將另壹個卷軸打了開來，卻是壹幅筆走龍蛇的狂草。
　　丹青生奇道：“咦，咦，咦！”連說三個“咦”字，突然張口大叫：“三哥，三哥！妳的性命寶貝來了！”這壹下呼叫聲音響極，墻壁門窗都為之震動，椽子上灰塵簌簌而落，加之這聲叫喚突如其來，令狐沖不禁吃了壹驚。
　　
　　只聽得遠處有人說道：“什麽事大驚小怪？”丹青生叫道：“妳再不來看，人家收了起來，可叫妳後悔壹世。”外面那人道：“妳又覓到什麽冒牌貨的書法了，是不是？”
　　門帷掀起，走進壹個人來，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壹根頭發也無，右手提著壹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他走近看時，突然雙目直瞪，呼呼喘氣，顫聲道：“這……這是真跡！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張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書大開大闔，便如壹位武林高手展開輕功，躥高伏低，雖行動迅捷，卻不失高雅風致。令狐沖在十個字中還識不到壹個，但見帖尾寫滿了題跋，蓋了不少圖章，料想此帖的確是非同小可。
　　丹青生道：“這位是我三哥禿筆翁，他取此外號，是因他性愛書法，寫禿了千百枝毛筆，卻不是因他頭頂光禿禿的。這壹節千萬不可弄錯。”令狐沖微笑應道：“是。”
　　那禿筆翁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率意帖》中的筆路壹筆壹劃地臨空勾勒，神情如醉如癡，對向問天和令狐沖二人固壹眼不瞧，連丹青生的說話也顯然渾沒聽在耳中。
　　令狐沖突然間心頭壹震：“向大哥此舉，只怕全是早有預謀。記得我和他在涼亭中初會，他背上便有這麽壹個包袱。”但轉念又想：“當時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這兩個卷軸，說不定他為了來求梅莊的四位莊主治我之病，途中當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時，出去買來，甚或是偷來搶來。嗯，多半是偷盜而得，這等無價之寶，又哪裏買得到手？”耳聽得那禿筆翁臨空寫字，指上發出極輕微的嗤嗤之聲，內力之強，和黑白子各擅勝場，又想：“我的內傷乃因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而起，這梅莊三位莊主的內功，似不在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師之下，那大莊主說不定更加厲害。再加上向大哥，五人合力，或許便能治我之傷了。但願他們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向問天不等禿筆翁寫完，便將《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禿筆翁向他愕然而視，過了好壹會，說道：“換什麽？”向問天搖頭道：“不換！”禿筆翁道：“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筆法！”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叫道：“不行！”禿筆翁道：“行，為什麽不行？能換得這幅張旭狂草真跡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筆法又何足惜？”
　　向問天搖頭道：“不行！”禿筆翁急道：“那妳為什麽拿來給我看？”向問天道：“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莊主只當從來沒看過便是。”禿筆翁道：“看已經看過了，怎麽能只當從來沒看過？”向問天道：“三莊主真的要得這幅張旭真跡，那也不難，只須和我們打壹個賭。”禿筆翁忙問：“賭什麽？”
　　丹青生道：“三哥，此人有些瘋瘋癲癲。他說賭我們梅莊之中，沒人能勝得這位華山派風朋友的劍法。”禿筆翁道：“倘若有人勝得了這位朋友，那便如何？”向問天道：“倘若梅莊之中，不論哪壹位勝得我風兄弟手中長劍，那麽在下便將這幅張旭真跡《率意帖》奉送三莊主，將那幅範寬真跡《溪山行旅圖》奉送四莊主，還將在下心中所記神仙鬼怪所下的圍棋名局二十局，壹壹錄出，送給二莊主。”禿筆翁道：“我們大哥呢？妳送他什麽？”
　　向問天道：“在下有壹部《廣陵散》琴譜，說不定大莊主……”
　　他壹言未畢，黑白子等三人齊聲道：“《廣陵散》？”
　　令狐沖也是壹驚，尋思：“這《廣陵散》琴譜，是曲洋前輩發掘古墓而得，他將之譜入了《笑傲江湖之曲》，向大哥又如何得來？”隨即恍然：“向大哥是魔教右使，曲長老是魔教長老，兩人多半交好。曲長老得到這部琴譜之後，喜悅不勝，自會跟向大哥說起。向大哥要借來抄錄，曲長老自必欣然允諾。”想到譜在人亡，不禁喟然。
　　禿筆翁搖頭道：“自嵇康死後，《廣陵散》從此不傳於世，童兄這話未免是欺人之談了。”
　　向問天微笑道：“我有壹位知交好友，愛琴成癡。他說嵇康壹死，天下從此便無《廣陵散》。這套琴譜在西晉之後固然從此湮沒，然而在西晉之前呢？”
　　禿筆翁等三人茫然相顧，壹時不解這句話的意思。
　　向問天道：“我這位朋友心智過人，兼又大膽妄為，便去發掘晉前擅琴名人的墳墓。果然有誌者事竟成，他掘了數十個古墓之後，終於在東漢蔡邕的墓中，尋到了此曲。”
　　禿筆翁和丹青生都驚噫壹聲。黑白子緩緩點頭，說道：“智勇雙全，了不起！”
　　向問天打開包袱，取了壹本冊子，封皮上寫著“廣陵散琴曲”五字，隨手壹翻，冊內錄的果是琴譜。他將那冊子交給令狐沖，說道：“風兄弟，梅莊之中，倘若有哪壹位高人勝得妳的劍法，兄弟便將此琴譜送給大莊主。”
　　令狐沖接過，收入懷中，心想：“說不定這便是曲長老的遺物。曲長老既死，向大哥要取他壹本琴譜，有何難處？”
　　丹青生笑道：“這位風兄弟精通酒理，劍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紀輕輕，難道我梅莊之中……嘿嘿，這可太笑話了。”
　　黑白子道：“倘若我梅莊之中，果然無人能勝得風少俠，我們要賠什麽賭註？”
　　令狐沖和向問天有約在先，壹切聽由他安排，但事情演變至斯，覺得向問天做得太也過分，既來求醫，怎可如此狂妄，輕視對方？何況自己內力全失，如何能是梅莊中這些高人的對手？便道：“童大哥愛說笑話，區區末學後輩，怎敢和梅莊諸位莊主講武論劍？”
　　向問天道：“這幾句客氣話當然是要說的，否則別人便會當妳狂妄自大了。”
　　禿筆翁似乎沒將二人的言語聽在耳裏，喃喃吟道：“‘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二哥，那張旭號稱‘草聖’，乃草書之聖，這三句詩，便是杜甫在《飲中八仙歌》寫張旭的。此人也是‘飲中八仙’之壹。妳看了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當年酒酣落筆的情景。唉，當真是天馬行空，不可羈勒，好字，好字！”丹青生道：“是啊，此人既愛喝酒，自是個大大的好人，寫的字當然也不會差的了。”禿筆翁道：“韓愈品評張旭道：‘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此公正是我輩中人，不平有動於心，發之於草書，有如仗劍壹揮，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臨空書寫，寫了幾筆，對向問天道：“餵，妳打開來再給我瞧瞧。”
　　向問天搖了搖頭，笑道：“三莊主取勝之後，這張帖便是妳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黑白子善於弈棋，思路周詳，未算勝，先慮敗，又問：“倘若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少俠的劍法，我們該輸什麽賭註？”向問天道：“我們來到梅莊，不求壹事，不求壹物。風兄弟只不過來到天下武學的巔峰之所，與當世高手印證劍法。倘若僥幸得勝，我們轉身便走，什麽賭註都不要。”黑白子道：“哦，這位風少俠是求揚名來了。壹劍連敗‘江南四友’，自是名動江湖。”向問天搖頭道：“二莊主料錯了。今日梅莊印證劍法，不論誰勝誰敗，若有壹字泄漏於外，我和風兄弟天誅地滅，乃狗屎不如之輩。”
　　丹青生道：“好，好！說得爽快！這房間甚為寬敞，我便和風兄弟來比劃兩手。風兄弟，妳的劍呢？”向問天笑道：“來到梅莊，我們敬仰四位莊主，怎敢攜帶兵刃？”
　　丹青生放大喉嚨叫道：“拿兩把劍來！”
　　外邊有人答應，接著丁堅和施令威各捧壹劍，走到丹青生面前，躬身奉上。丹青生從丁堅手中接了劍，道：“這劍給他。”施令威道：“是！”雙手托劍，走到令狐沖面前。
　　令狐沖覺得此事甚為尷尬，轉頭去瞧向問天。向問天道：“梅莊四莊主劍法通神，風兄弟，妳只消學得壹招壹式，那也是終身受用不盡。”令狐沖眼見當此情勢，這場劍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雙手接過長劍。
　　黑白子忽道：“四弟且慢。這位童兄打的賭，是賭我們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風兄。丁堅也會使劍，他也是梅莊中人，倒也不必定要妳親自出手。”他越聽向問天說得有恃無恐，越覺此事不妥，當下決定要丁堅先行出手試招，心想他劍法著實了得，而在梅莊只是家人身分，縱然輸了，也無損梅莊令名，壹試之下，這風二中劍法的虛實便可得知。
　　向問天道：“是，是。只須梅莊之中有人勝得我風兄弟的劍法，便算我們輸了，也不必定要四位莊主親自出手。這位丁兄，江湖上人稱‘壹字電劍’，劍招迅捷無倫，世所罕見。風兄弟，妳先領教這位丁兄的壹字電劍，也是好的。”
　　丹青生將長劍向丁堅壹拋，笑道：“妳如輸了，罰妳去吐魯番運酒。”
　　丁堅躬身接住長劍，轉身向令狐沖道：“丁某領教風爺的劍法。”刷的壹聲，將劍拔了出來。令狐沖當下也拔劍出鞘，將劍鞘放上石幾。
　　向問天道：“三位莊主，丁兄，咱們是印證劍法，可不用較量內力。”黑白子道：“那自然是點到為止。”向問天道：“風兄弟，妳可不得使出絲毫內力。咱們較量劍法，招數精熟者勝，粗疏者敗。妳華山派的氣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妳若以內力取勝，便算是咱們輸了。”令狐沖暗暗好笑：“向大哥知我沒半分內力，卻用這些言語擠兌人家。”便道：“小弟的內力使將出來，叫三位莊主和丁施二兄笑掉了牙齒，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向問天道：“咱們來到梅莊，實出於壹片至誠，風兄弟若再過謙，對四位前輩反而不敬了。妳華山派‘紫霞神功’遠勝於我嵩山派內功，武林中眾所周知。風兄弟，妳站在我這兩只腳印之中，雙腳不可移動，和丁兄試試劍招如何？”
　　他說了這幾句話，身子往旁壹讓，只見地下兩塊青磚之上，分別各出現壹個腳印，深及兩寸。原來他適才說話之時，潛運內力，竟在青磚上硬生生踏出了兩個腳印。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三人齊聲喝彩：“好功夫！”眼見向問天口中說話，不動聲色地將內力運到了腳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並無青磚碎粉，兩個足印又壹般深淺，平平整整，便如用鋒利小刀細心雕刻出來壹般，內力驚人，實非自己所及。丹青生等只道他是試演內功，這等做作雖不免有些膚淺，非高人所為，但畢竟神功驚人，令人欽佩，卻不知他另有深意。令狐沖自然明白，他宣揚自己內功較他為高，他內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厲害，則對方於過招之時便決不敢運行內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劍法之外，其他武功壹無可取，輕功縱躍，絕非所長，雙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施展劍法，便可藏拙。
　　丁堅聽得向問天要令狐沖雙足踏在腳印中再和自己比劍，顯然對自己有輕蔑之意，不禁惱怒，但見他踏磚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也不禁駭異，尋思：“他們膽敢來向四位莊主挑戰，自然非泛泛之輩。我只消能和這人鬥個平手，便已為孤山梅莊立了壹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後來遭逢強敵，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梅莊，甘為廝役，當年的悍勇兇焰早收斂殆盡了。
　　令狐沖舉步踏入向問天的足印，微笑道：“丁兄請！”
　　丁堅道：“風爺，有僭了！”長劍橫揮，嗤的壹聲輕響，眾人眼前便是壹道長長的電光疾閃而過。他在梅莊歸隱十余年，當年的功夫竟絲毫沒擱下。這“壹字電劍”每招之出，皆如閃電橫空，令人壹見之下，驚心動魄，先自生了怯意。當年丁堅乃敗在壹個盲眼獨行大盜手下，只因對手眼盲，聽聲辨形，這壹字電劍的懾人聲勢便無所施其技。此刻他將劍法施展出來，霎時之間，滿室都是電光，耀人眼目。
　　但這壹字電劍只出得壹招，令狐沖便瞧出了其中三個老大破綻。丁堅並不急於進攻，只長劍連劃，似是對來客盡了禮敬之道，真正用意卻是要令狐沖於神馳目眩之余，難以抵擋他的後著。他使到第五招時，令狐沖已看出了他劍法中的十八個破綻，說道：“得罪！”長劍斜斜指出。
　　其時丁堅壹劍正自左而右急掠而過，令狐沖的劍鋒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丁堅這壹掠之勢，正好將自己手腕送到他劍鋒上去。這壹掠勁道太急，其勢已無法收轉，旁觀五人不約而同地叫道：“小心！”
　　黑白子手中正扣著黑白兩枚棋子，待要擲出擊打令狐沖的長劍，以免丁堅手腕切斷，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敵壹，梅莊擺明是輸了，以後也不用比啦。”只壹遲疑，丁堅的手腕已向劍鋒上直削過去。施令威大叫壹聲：“啊喲！”
　　便在這電光石火的壹刻間，令狐沖手腕輕輕壹轉，劍鋒側過，啪的壹聲響，丁堅的手腕擊在劍鋒平面之上，竟然絲毫無損。丁堅壹呆，才知對方手下留情，便在這頃刻之間，自己已撿回了壹只手掌，此腕壹斷，終身武功便即廢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道：“多謝風大俠劍下留情。”令狐沖躬身還禮，說道：“不敢！承讓了。”
　　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見令狐沖長劍這麽壹轉，免得丁堅血濺當場，心下都大生好感。丹青生斟滿了壹杯酒，說道：“風兄弟，妳劍法精奇，我敬妳壹杯。”
　　令狐沖道：“不敢當。”接過來喝了。丹青生陪了壹杯，又在令狐沖杯中斟滿，說道：“風兄弟，妳宅心仁厚，保全了丁堅的手掌，我再敬妳壹杯。”令狐沖道：“那是碰巧，何足為奇？”雙手捧杯喝了。丹青生又陪了壹杯，再斟了壹杯，說道：“這第三杯，咱倆誰都別先喝，我跟妳玩玩，誰輸了，誰喝這杯酒。”令狐沖笑道：“那自然是我輸的，不如我先喝了。”丹青生搖手道：“別忙，別忙！”將酒杯放在石幾上，從丁堅手中接過長劍，道：“風兄弟，妳先出招。”
　　
　　令狐沖喝酒之時，心下已在盤算：“他自稱第壹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劍法必定是極精的。我看大廳上他所畫的那幅仙人圖，筆法固然淩厲，然而似乎有點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劍法也是這樣，那麽破綻必多。”躬身道：“四莊主，請妳多多容讓。”丹青生道：“不用客氣，出招。”令狐沖道：“遵命！”長劍壹起，挺劍便向他肩頭刺出。
　　這壹劍歪歪斜斜，顯然全無力氣，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劍法中決不能有這麽壹招。丹青生愕然道：“那算什麽？”他既知令狐沖是華山派的，心中便壹直思忖華山派的諸路劍法，豈知這壹劍之出，渾不是這麽壹回事，非但不是華山派劍法，甚至不是劍法。
　　令狐沖跟風清揚學劍，除了學得古今獨步的“獨孤九劍”之外，更領悟到了“以無招勝有招”這劍學中的精義。這要旨和“獨孤九劍”相輔相成，“獨孤九劍”精微奧妙，達於極點，但畢竟壹招壹式，尚有跡可尋，待得再將“以無招勝有招”的劍理加入運用，那就更加的空靈飄忽，令人無從捉摸。是以令狐沖壹劍刺出，丹青生心中壹怔，立覺倘若出劍擋架，實不知該當如何擋，如何架，只得退了兩步相避。
　　令狐沖壹招迫得丁堅棄劍認輸，黑白子和禿筆翁雖暗贊他劍法了得，卻也並不如何驚奇，心想他既敢來梅莊挑戰，倘若連梅莊的壹名仆役也鬥不過，未免太過笑話了，待見丹青生為他壹劍逼得退出兩步，無不駭然。
　　丹青生退出兩步後，隨即踏上兩步。令狐沖長劍跟著刺出，這壹次刺向他左脅，仍是隨手而刺，全然不符劍理。丹青生橫劍想擋，但雙劍尚未相交，立時察覺對方劍尖已斜指自己右脅，此處門戶大開，對方乘虛攻來，確實無可挽救，這壹格萬萬不可，危急中迅即變招，雙足壹彈，向後縱開了丈許。他猛喝壹聲：“好劍法！”毫不停留地又撲了上來，連人帶劍，向令狐沖疾刺，勢道威猛。
　　令狐沖看出他右臂彎處是個極大破綻，長劍遽出，削他右肘。丹青生中途若不變招，那麽右肘先已讓對方削了下來。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沈，長劍刺向地下，借著地下壹股反激之力，壹個筋鬥翻出，穩穩地落在兩丈之外，其實背心和墻壁相去已不過數寸，倘若這個筋鬥翻出時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墻壁，可大失高人身分了。饒是如此，這壹下避得太過狼狽，臉上已泛起了微微紫紅。
　　他是豁達豪邁之人，哈哈壹笑，左手大拇指壹豎，叫道：“好劍法！”舞動長劍，壹招“白虹貫日”，跟著變“春風楊柳”，又變“騰蛟起鳳”，三劍壹氣呵成，似乎沒見他腳步移動，但這三招使出之時，劍尖已及令狐沖面門。
　　令狐沖斜劍輕拍，壓在他劍脊之上，這壹拍時刻方位，拿捏得不錯分毫，其時丹青生長劍遞到此處，精神氣力，盡行貫註於劍尖，劍脊處卻無半分力道。只聽得壹聲輕響，他手中長劍沈了下去。令狐沖長劍外吐，指向他胸口。丹青生“啊”的壹聲，向左側縱開。
　　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又攻將過來，這壹次乃硬劈硬砍，當頭揮劍砍落，叫道：“小心了！”他並不想傷害令狐沖，但這壹劍“玉龍倒懸”勢道淩厲，對方倘若不察，自己壹個收手不住，只怕當真砍傷了他。
　　令狐沖應道：“是！”長劍倒挑，刷的壹聲，劍鋒貼著他劍鋒斜削而上。丹青生這壹劍如乘勢砍下，劍鋒未及令狐沖頭頂，自己握劍的五根手指已先給削落，眼見對方長劍順著自己劍鋒滑將上來，這壹招無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壹股掌力擊在地下，蓬的壹聲響，身子借力向後躍出，已在丈許之外。
　　他尚未站定，長劍已在身前連劃三個圓圈，幻作三個光圈。三個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緩緩向令狐沖身前移去。這幾個劍氣化成的光圈驟視之似不及壹字電劍的淩厲，但劍氣滿室，寒風襲體。令狐沖長劍伸出，從光圈左側斜削過去，那正是丹青生第壹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勁力未生之間的壹個空隙。丹青生“咦”的壹聲，退了開去，劍氣光圈跟著他退開，隨即見光圈陡然壹縮，跟著脹大，立時便向令狐沖湧去。令狐沖手腕壹抖，長劍刺出，丹青生又是“咦”的壹聲，急躍退開。
　　如此倏進倏退，丹青生攻得快，退得也越快，片刻之間，他攻了壹十壹招，退了壹十壹次，眼見他須髯俱張，劍光大盛，映得他臉上罩了壹層青氣，壹聲斷喝，數十個大大小小的光圈齊向令狐沖襲到。那是他劍法中登峰造極之作，將數十招劍法合而為壹。這數十招劍法每壹招均有殺著，每壹招均有變化，聚而為壹，端的是繁復無比。
　　令狐沖以簡禦繁，身子微蹲，劍尖從數十個光圈之下挑上，直指丹青生小腹。
　　丹青生又是壹聲大叫，奮力躍出，砰的壹聲，重重坐上石幾，跟著嗆啷壹聲響，幾上酒杯震於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風兄弟，妳劍法比我高明得太多。來，來，來！敬妳三杯酒。”
　　黑白子和禿筆翁素知四弟劍法的造詣，眼見他攻擊壹十六招，令狐沖雙足不離向問天所踏出的足印，卻將丹青生逼退了壹十八次，劍法之高，委實可怖可畏。
　　丹青生斟了酒來，和令狐沖對飲三杯，說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雖服輸，二哥、三哥卻不肯服。多半他們都要跟妳試試。”令狐沖道：“咱二人拆了十幾招，四莊主壹招未輸，如何說是分了勝敗？”丹青生搖頭道：“第壹招便已輸了，以後這壹十七劍都是多余的。大哥說我風度不夠，果真壹點不錯。”令狐沖笑道：“四莊主風度高極，酒量也是壹般的極高。”丹青生笑道：“是，是，咱們再喝酒。就只酒量還可以，劍法不成！”
　　眼見他於劍術上十分自負，今日輸在壹個名不見經傳的後生手中，居然毫不氣惱，這等瀟灑豁達，實是人中第壹等的風度，向問天和令狐沖都不禁為之心折，覺得此人品格甚高。
　　
　　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妳將我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壹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令狐沖壹看，見是壹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壹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壹束蘸過墨的羊毛，恰如平日寫字用的大筆。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
　　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裏，微笑道：“風兄，妳仍雙足不離足印麽？”
　　令狐沖急忙退後兩步，躬身道：“不敢。晚輩向前輩請教，何敢托大？”
　　丹青生點頭道：“是啊，妳跟我比劍，站著不動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禿筆翁舉起判官筆，微笑道：“我這幾路筆法，是從名家筆帖中變化出來的。風兄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筆法的路子。風兄是好朋友，我這禿筆之上，便不蘸墨了。”
　　令狐沖微微壹怔，心想：“妳倘若不當我是好朋友，筆上便要蘸墨。筆上蘸墨，卻又怎地？”他不知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後墨痕深印，數年內水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壹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壹兩個字，那便好幾年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壹刀，斷去壹臂，也勝於給他在臉上塗抹。禿筆翁見令狐沖跟丁堅及丹青生動手時出劍頗為忠厚，是以筆上也不蘸墨了。令狐沖雖不明其意，但想總是對自己客氣，便躬身道：“多感盛情。晚輩識字不多，三莊主的筆法，晚輩定然不識。”
　　禿筆翁微感失望，道：“妳不懂書法？好吧，我先跟妳解說。我這壹套筆法，叫做《裴將軍詩》，是從顏真卿所書詩帖中變化出來的，壹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妳聽好了：‘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
　　令狐沖道：“多承指教。”心中卻想：“管妳什麽詩詞、書法，反正我壹概不懂。”
　　禿筆翁大筆壹起，向令狐沖右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地劃將下來，令狐沖長劍遞出，制其機先，疾刺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令狐沖長劍已然縮回。兩人兵刃並未相交，所使均是虛招，但禿筆翁這路《裴將軍詩》筆法第壹式便只使了半招，沒法使全。他大筆擋了個空，立時使出第二式。令狐沖不等他筆尖遞出，長劍便已攻其必救。禿筆翁回筆封架，令狐沖長劍又已縮回，禿筆翁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禿筆翁壹上手便給對方連封二式，自己壹套十分得意的筆法沒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壹個善書之人，提筆剛寫了幾筆，旁邊便有壹名頑童來捉他筆桿，拉他手臂，叫他始終沒法好好寫壹個字。禿筆翁心想：“我將這首《裴將軍詩》先念給他聽，他知道我的筆路，制我機先，以後各招可不能順著次序來。”大筆虛點，自右上角至左下角揮灑而下，勁力充沛，筆尖所劃正是“若”字草書的長撇。令狐沖長劍遞出，指向他右脅。禿筆翁吃了壹驚，判官筆急忙反挑，砸他長劍，令狐沖這壹劍其實並非真刺，只是擺個姿式，禿筆翁又只使了半招。他這筆草書之中，本來灌註了無數精神力氣，突然間中途轉向，不但筆路登時為之窒滯，同時內力改道，內息岔了，只覺丹田中壹陣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受。
　　他呼了口氣，判官筆急舞，要使“騰”字那壹式，但仍只半招，便給令狐沖攻得回筆拆解。禿筆翁好生惱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搗亂！”判官筆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騰挪變化，每壹個字的筆法最多寫得兩筆，便給令狐沖封死，沒法再寫下去。
　　他大喝壹聲，筆法登變，不再如適才那麽恣肆流動，而是勁貫中鋒，筆致凝重，但鋒芒角出，劍拔弩張，大有磊落波磔意態。令狐沖自不知他這路筆法是取意於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但也看出此時筆路與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對方使的是什麽招式，總之見他判官筆壹動，便攻其虛隙。禿筆翁哇哇大叫，不論如何騰挪變化，總是只寫得半個字，無論如何寫不全壹字。
　　禿筆翁筆法又變，大書《懷素自敘帖》中的草書，縱橫飄忽，流轉無方，心想：“懷素的草書本已十分難以辨認，我草中加草，諒妳這小子識不得我這自創的狂草。”他哪知令狐沖別說草書，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識不了多少，他只道令狐沖能搶先制住自己，由於揣摸到了自己的筆路，其實在令狐沖眼中所見，純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擊對方招數中的破綻而已。
　　禿筆翁這路狂草每壹招仍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積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後縱開，提起丹青生那桶酒來，在石幾上倒了壹大片，大筆往酒中壹蘸，便在白墻上寫了起來，寫的正是那首《裴將軍詩》。二十三個字筆筆精神飽滿，尤其那個“若”字直猶破壁飛去。他寫完之後，才松了口氣，哈哈大笑，側頭欣賞壁上藤黃如脂的大字，說道：“好極！我生平書法，以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道：“二哥，妳這間棋室給我住吧，我舍不得這幅字，只怕從今而後，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好字了。”黑白子道：“很好！反正我這間屋中除了壹張棋枰，什麽也沒有，就是妳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對著妳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怎麽還能靜心下棋？”禿筆翁對著那幾行字搖頭晃腦，自稱自贊：“便是顏魯公復生，也未必寫得出。”轉頭向令狐沖道：“兄弟，全靠妳逼得我滿肚筆意，沒法施展，這才突然間從指端壹湧而出，成此天地間從所未有的佳構。妳的劍法好，我的書法好，這叫做各有所長，不分勝敗。”
　　向問天道：“正是，各有所長，不分勝敗。”丹青生道：“還有，全仗我的酒好！”
　　
　　黑白子有點過意不去，說道：“我這三弟天真爛漫，癡於揮毫書寫，倒不是比輸了不認。”向問天道：“在下理會得。反正咱們所賭，只是梅莊中無人能勝過風兄弟的劍法。只要雙方不分勝敗，這賭註我們也就沒輸。”黑白子點頭道：“正是。”伸手到石幾之下，抽了壹塊方形鐵板出來。鐵板上刻著十九道棋路，原來是壹塊鐵鑄的棋枰。他抓住鐵棋之角，說道：“風兄，我以這塊棋枰作兵刃，領教妳的高招。”
　　向問天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童兄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制，用以吸住鐵制的棋子，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便不致亂了棋路。”向問天道：“原來如此。”
　　令狐沖聽在耳裏，心道：“幸得向大哥指點，否則壹上來長劍給他棋盤吸住，不用打便輸了。和此人對敵，可不能讓他棋盤和我長劍相碰。”當下劍尖下垂，抱拳說道：“請二莊主賜教。”黑白子道：“不敢，風兄劍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請進招！”
　　令狐沖隨手虛削，長劍在空中彎彎曲曲地蜿蜒而前。黑白子壹怔，心想：“這是什麽招數？”眼見劍尖指向自己咽喉，當即舉枰壹封。令狐沖撥轉劍頭，刺向他的右肩，黑白子又舉枰壹擋。令狐沖不等長劍接近棋枰，便已縮回，挺劍刺向他小腹。
　　黑白子又是壹封，心想：“再不反擊，如何爭先？”下棋講究壹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壹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令狐沖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壹寸，是件極沈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平平無奇，全沒特性，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
　　令狐沖身子略側，斜劍往他右脅下刺去。黑白子見對方這壹劍雖似不成招式，所攻之處卻務須照應，當即斜枰封他長劍，同時又即向前推出。這壹招“大飛”本來守中有攻，只要對方應得這招，後著便源源而至。哪知令狐沖竟不理會，長劍斜挑，徑和他搶攻。黑白子這壹招守中帶攻之作只半招起了效應，唯有招架之功，卻無反擊之力。
　　此後令狐沖壹劍又壹劍，毫不停留地連攻四十余劍。黑白子左擋右封，前拒後禦，守得幾乎連水也潑不進去，委實嚴密無倫。但兩人拆了四十余招，黑白子便守了四十余招，竟騰不出手來還擊壹招。
　　禿筆翁、丹青生、丁堅、施令威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見令狐沖的劍法既非極快，更不威猛淩厲，變招之際，亦無什麽特別巧妙，但每壹劍刺出，總是叫黑白子左支右絀，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綻。禿筆翁和丹青生自都理會得，任何招數中必有破綻，但叫能夠搶先，早壹步攻擊對方要害，那麽自己的破綻便不成破綻，縱有千百處破綻，亦是無妨。令狐沖這四十余招源源不絕地連攻，正是使上了這道理。
　　黑白子心下也越來越驚，只想變招還擊，但棋枰甫動，對方劍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綻，四十余招之中，自己連半手也緩不出來反擊，便如是和壹個比自己棋力遠為高明之人對局，對方連下四十余著，自己每壹著都非應不可，跟隨而走，全然不能自主。
　　黑白子眼見如此鬥下去，縱然再拆壹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將處於挨打而不能還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險，以圖壹逞，我黑白子壹世英名，化為流水。”橫過棋枰，疾揮出去，徑砸令狐沖左腰。令狐沖仍不閃不避，長劍先刺他小腹。這壹次黑白子卻不收枰防護，仍順勢砸將過去，似是決意拚命，要打個兩敗俱傷，待長劍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劍刃上夾去。他練就“玄天指”神功，這兩根手指上內勁淩厲，實不下於另有壹件厲害兵刃。
　　旁觀五人見他行此險著，都不禁“咦”的壹聲驚呼，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較藝，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壹夾不中，那便是劍刃穿腹之禍。壹霎時間，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見黑白子兩根手指將要碰到劍刃，不論是否夾中，必將有壹人或傷或死。倘若夾中，令狐沖的長劍沒法刺出，棋枰便擊在他腰間，其勢已無可閃避；但如壹夾不中，甚或雖然夾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劍勢，則長劍壹通而前，黑白子縱欲後退，亦已不及。
　　便在黑白子的手指和劍刃將觸未觸之際，長劍劍尖突然昂起，指向他咽喉。
　　這壹下變招出於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來武學之中，決不能有這麽壹招。如此壹來，先前刺向小腹的壹劍竟是虛招，高手相搏而使這等虛招，直如兒戲。可是此招雖為劍理之所絕無，畢竟已在令狐沖手下使了出來。劍尖上挑，疾刺咽喉，黑白子兩指來不及上提夾劍，他的棋枰如繼續前砸，這壹劍定然先刺穿了他喉頭。
　　黑白子大驚之下，右手奮力凝住棋枰不動。他心思敏捷，又善於弈理，在這千鈞壹發之際，料到了對方心意，如自己棋枰頓住不砸，對方長劍也不會刺來。
　　果然令狐沖見他棋枰不再進擊，長劍便也凝住不動，劍尖離他咽喉不過數寸，而棋枰離令狐沖腰間也已不過數寸。兩人相對僵持，全身沒半分顫動。
　　局勢雖似僵持，其實令狐沖已占了全面上風。棋枰乃是重物，至少也須相隔數尺之遙運力重擊，方能傷敵，此時和令狐沖只隔數寸，縱然大力向前猛推，也傷他不得，但令狐沖的長劍只須輕輕壹刺，便送了對方性命。雙方處境之優劣，誰也瞧得出來。
　　向問天笑道：“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這在棋理之中，乃是‘雙活’。二莊主果是大智大勇，和風兄弟鬥了個不分勝敗。”
　　令狐沖長劍壹撤，退開兩步，躬身道：“得罪！”
　　黑白子道：“童兄取笑了。什麽不勝不敗？風兄劍術精絕，在下已壹敗塗地。”
　　丹青生道：“二哥，妳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壹絕，三百六十壹枚黑白子射將出去，無人能擋，何不試試這位風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黑白子心中壹動，見向問天微微點頭，側頭向令狐沖瞧去，卻見他絲毫不動聲色，忖道：“此人劍法高明之極，當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勝得過他。瞧他二人神色之間有恃無恐，我便再使暗器，看來也只是多出壹次醜而已。”當即搖了搖頭，笑道：“我既已輸了，還比什麽暗器？”
　　註：有評論家論及丹青生與令狐沖在梅莊品酒壹節，細心及此，盛意可感。唯我國古人制酒及酒具與今日大異，論者以在美國之自身經歷為標準，論及丹青生、令狐沖之品酒，則未必相合。如欲以現代標準評論古人，現代葡萄酒之正宗者在法國，其次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瑞士、比利時、羅森堡、奧地利亦有佳釀，近年來澳大利亞之Penfold Granger崛起，國際間大受歡迎，價格陡漲；此外智利、阿根廷、南非、紐西蘭等地紅酒白酒亦有佳者。美國加州紅酒白酒品質較次，世界高級酒店及西餐廳之酒牌中常不予列入，否則自損餐廳品位。美國人飲紅酒，往往沖以橘子汽水加冰，猶似香港、新加坡人以加冰七喜汽水沖白蘭地，以此為標準論令狐沖梅莊品酒，當不相合。法國人葡萄酒再加蒸餾，醇正者常為Cognac或Armagnac，今小說中稱之為葡萄濃酒，與葡萄酒略作區別。“白蘭地”壹名，原出荷蘭文，同於法國酒，往往為多種葡萄蒸餾酒之混合品，各種牌子之混合成分不同，並不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