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
神雕俠侶 by 金庸
2018-9-4 22:30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壹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人人刮目相看,自是得意非凡。更加開心的是相思多時,終於得與小龍女重逢相聚,而且嫌隙盡去,兩情融洽。
小龍女見楊過喜動顏色,除了相思之苦盡消之外,知他尚為逐去金輪師徒而喜,自也極為高興。黃蓉對她很是喜愛,拉著她手問長問短,要她坐在席間自己身畔。小龍女見楊過坐在郭靖與點蒼漁隱之間,與她隔得老遠,忙招手道:“過兒,過來坐在我身邊。”楊過卻知男女有別,初見之際壹時忘形,對她真情流露,此時在眾目睽睽之下再與她這般親熱,卻覺不妥,聽她這般叫喚,臉上不禁壹紅,微微壹笑,卻不過去。
小龍女又叫道:“過兒,妳幹麽不來?”楊過道:“我坐在這裏好了,郭伯伯跟我說話呢。”小龍女秀眉微蹙,說道:“我要妳坐在我身邊。”楊過見了她生氣的神情,心中怦然壹動,這輕嗔薄怒的模樣,真教他為之粉身碎骨也甘心情願。當日只因陸無雙的嗔容與小龍女微有相似之處,便為她奮身卻敵、護行千裏,此時真人到來,那裏還能有半點違拗?當即站起,走到她座前。
黃蓉見了二人神情,微微起疑,當即命人安排席位,問楊過道:“過兒,妳這身武功是跟誰學的?”楊過指著小龍女道:“她是我師父啊,郭伯母妳怎麽不信?”黃蓉素知他狡譎,但見小龍女壹派天真無邪,料定不會撒謊,轉頭問她:“妹妹,他的武功是妳教的?”小龍女很是得意,說道:“是啊,妳說我教得好不好?”黃蓉這才信了,說道:“好得很啊!妹妹,妳師父是誰?”小龍女道:“我師父已經死了。”說著眼圈壹紅,心中難過。她師父本來教得她不動七情六欲,但此時對楊過的愛念壹起,胸中隱藏著的深情慢慢都泄露了出來。
黃蓉又問:“請問尊師高姓大名?”小龍女搖頭道:“我不知道,師父就是師父。”黃蓉只道她不肯說,武林中人諱言師門真情也屬常事,便不再問。小龍女的師父是林朝英的貼身丫鬟,只有壹個使喚的小名,連她自己也不知姓什麽。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強敵金輪國師。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沒壹人理會。她心中氣悶,說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咱們別喝酒了,外邊玩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齊聲答應。三人站起,正要出廳,忽聽郭靖叫道:“芙兒,妳到這兒來。”郭芙回過頭來,見父親已移坐在母親壹席,笑吟吟的向她招手,於是走近身去,叫了聲:“爹,媽!”倚在黃蓉身上。
郭靖向黃蓉笑道:“妳起初擔心過兒人品不正,又怕他武功不濟,難及芙兒,現下總沒話說了罷?他為中原英雄立了這等大功,別說並無什麽過失,就算有何莽撞,做錯了事,那也是功勝於過了。”黃蓉點點頭,笑道:“這壹回是我走了眼,過兒人品武功都好,我也歡喜得緊呢。”
郭靖聽妻子答應了女兒的婚事,心中大喜,向小龍女道:“龍姑娘,令徒過世了的父親當年與在下有八拜之交。楊郭兩家累世交好,在下單生壹女,相貌與武功都還過得去……”他性子直爽,心中想什麽口裏就說什麽。黃蓉插嘴笑道:“啊喲,瞧妳這般自誇自贊的勁兒,也不怕龍家妹子笑話。”
郭靖哈哈壹笑,接著說道:“在下意欲將小女許配給賢徒。他父母都已過世,此事須得請龍姑娘作主。乘著今日群賢畢集,喜上加喜,咱們就請兩位年高德劭的英雄作媒,訂了親事如何?”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而做不了主,因之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才有指腹為婚之事。
郭靖說了此言,笑嘻嘻的望著楊過與女兒,心料小龍女定會玉成美事。郭芙早已羞得滿臉通紅,將臉蛋兒藏在母親懷裏,心覺不妥,卻不敢說什麽。
小龍女臉色微變,還未答話,楊過已站起身來,向郭靖與黃蓉深深壹揖,說道:“郭伯伯、郭伯母養育的大恩、見愛之情,小侄粉身難報。但小侄家世寒微,人品低劣,萬萬配不上妳家千金小姐。”
郭靖本想自己夫婦名滿天下,女兒品貌武功又是第壹流的人才,現下親自出口許配,他定然歡喜之極,那知竟會壹口拒絕,不由得壹怔,但隨即想起,他定是年輕面嫩,靦腆推托,哈哈壹笑,說道:“過兒,妳我不是外人,這是終身大事,不須害羞。”楊過又是壹揖到地,說道:“郭伯伯、郭伯母,妳兩位如有什麽差遺,小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婚姻之命,卻實在不敢遵從。”郭靖見他臉色鄭重,大是詫異,望著妻子,盼她說個明白。
黃蓉暗怪丈夫心直,不先探聽明白,就在席間開門見山的當眾提出來,枉自碰了個大釘子,眼見楊過與小龍女相互間的神情大有纏綿眷戀之意,但他們明明自認師徒,難道兩人行止乖悖,竟做出逆倫之事來?這壹節卻甚為難信,心想楊過雖未必是正人君子,卻也不致如此胡作非為。宋人最重禮法,師徒間尊卑倫常,看得與君臣、父子壹般,萬萬逆亂不得。所謂“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師即是父,是以“師父”二字連稱,師娶其徒,等於是父女亂倫、母子亂倫壹般,當時之人連想也不敢想。
黃蓉雖有所疑,但此事太大,壹時未敢相信,問楊過道:“過兒,龍姑娘真的是妳師父嗎?”楊過道:“是啊!”黃蓉又問:“妳是磕過頭、行過拜師的大禮了?”楊過道:“是啊。”他口中答復黃蓉,眼光卻望著小龍女,滿臉溫柔喜悅,深憐密愛,別說黃蓉聰穎絕倫,就算換作旁人,也已瞧出了二人之間絕非尋常師徒而已。
郭靖卻尚未明白妻子的用意,心想:“他早說過是龍姑娘的弟子,二人武功果是壹路同派,那還有什麽假的?我跟他提女兒的親事,怎麽蓉兒又問他們師承門派?嗯,他先入全真派,後來改投別師,雖不合武林規矩,卻也難化解。”
黃蓉見了楊過與小龍女的神色,暗暗心驚,向丈夫使個眼色,說道:“芙兒年紀還小,婚事何必著急?今日群雄聚會,還量商議國家大計要緊。兒女私事,咱們暫且擱下罷。”郭靖心想不錯,忙道:“正是,正是。我倒險些兒以私廢公了。龍姑娘,過兒與小女的婚事,咱們日後慢慢再談。”
小龍女搖了搖頭,說道:“我自己要嫁給過兒做妻子,他不會娶妳女兒的。”
這兩句話說得清脆明亮,大廳上倒有數百人都聽見了。郭靖壹驚,站了起來,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她拉著楊過的手,神情親密,可又不由得不信,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妳的徒……徒……兒,卻難道不是麽?”
小龍女久在地下古墓,不見日光,因之臉無血色,白晰逾恒,但此時心中歡悅,臉色嬌艷,如花初放,笑吟吟的道:“是啊!我從前教過他武功,可是他現下武功跟我壹般強了。他心裏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他。從前……”說到這裏,聲音低了下去,雖然天真純樸,但女兒家的羞澀卻是與生俱來,緩緩說道:“從前……我只道他不喜歡我,不要我做他媳婦,我……我心裏難受得很,只想死了倒好。但今日我才知他是真心愛我,我……我……”廳上數百人肅靜無聲,傾聽她吐露心事。本來壹個少女縱有滿腔熱愛,怎能如此當眾宣泄?又怎能向郭靖這不相幹之人傾訴?但她於什麽禮法人情壓根兒壹竅不通,覺得這番言語須得跟人說了,當即說了出來。
楊過聽她真情流露,自大為感動,但見旁人臉上都是又驚又詫、又尷尬、又不以為然的神色,知道小龍女太過無知,不該在此處說這番話,當下牽著她手站起身來,柔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道:“好!”兩人並肩向廳外走去。此時大廳上然群英聚會,幾逾千人,但在小龍女眼中,就只見到楊過壹人。
郭靖和黃蓉愕然相顧,他夫婦倆壹生之中經歷過千奇百怪、艱難驚險,於眼前此事卻竟不知如何應付才好。
小龍女和楊過正要走出大廳,黃蓉叫道:“龍姑娘,妳是天下武林盟主,眾望所屬,觀瞻所系,此事還須三思。”小龍女回過頭來,嫣然壹笑,說道:“我做不來什麽盟主不盟主,姊姊妳如喜歡,就請妳當罷。”黃蓉道:“不,妳如真要推讓,該當讓給前輩英雄洪老幫主。”武林盟主是學武之人最尊榮的名位,小龍女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隨口笑道:“很好!就這樣罷,反正我不懂。”拉著楊過的手,又向外走。
突然間衣袖帶風,紅燭晃動,座中躍出壹人,身披道袍、手挺長劍,正是全真道士趙誌敬。他橫劍攔在廳口,大聲道:“楊過,妳欺師滅祖,已不齒於人,今日再做這等禽獸之事,怎有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趙某但教有壹口氣在,斷不容妳。”楊過不願與他在眾人之前糾纏不清,低沈著聲音道:“讓開!”趙誌敬大聲道:“甄師弟,妳過來,妳倒說說,那天晚上咱們在終南山上,親眼目睹這兩人赤身露體,幹什麽來著?”甄誌丙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他們師徒自成婚配,不幹我們的事!”
楊過那晚與小龍女在花叢中練玉女心經,為趙甄二人撞見,楊過曾迫趙誌敬立誓,不得向第五人說起,那知他今日竟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肆誣蔑,惱怒已極,喝道:“妳立過重誓,不能向第五人說的,怎麽如此……如此……”趙誌敬哈哈壹笑,大聲道:“不錯,我立誓不向第五人說,可是眼前有第六人、第七人。百人千人,就不是第五人了。妳們行得茍且之事,我自然說得。”
趙誌敬見二人於夜深之際、衣衫不整的同處花叢,怎想得到是在修習上乘武功?這時狂怒之下抖將出來,倒也不是故意誣蔑。小龍女那晚為此氣得口噴鮮血,險些送命,這時聽他狡言強辯,再也忍耐不住,伸手向他胸口輕輕按去,說道:“妳還是別胡說的好。”此刻她玉女心經早已練成,這壹掌按出無影無蹤,而玉女心經又是全真派武功的克星,趙誌敬伸手急格,不料小龍女的手掌早已繞過他手臂,按到了他胸口。
趙誌敬壹格落空,大吃壹驚,但對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觸即逝,竟無半點知覺,當下也不在意,冷笑道:“妳摸我幹麽?我又不……”壹言未畢,突然雙目直瞪,砰的壹聲,仰天翻身摔倒,竟已受了極重的暗傷。林朝英自創制玉女心經武功以來,這壹招是第壹次重創全真派門人。全真武功竟輸得壹敗塗地,別說還手,連招架也絲毫沒能耐。
孫不二與郝大通見師侄受傷,忙搶出扶起,只見他血氣上湧,脹得滿臉通紅,宛似醉酒,摔倒在地下爬不起身,跟著壹大口鮮血噴出。孫不二冷笑道:“好哇,妳古墓派當真和我全真派幹上了。”拔出長劍,就要與小龍女動手。她心中暗驚,心想若與小龍女動手,只怕壹兩招間便即大敗,但實逼處此,非叫陣不可。
郭靖急從席間躍出,攔在雙方之間,勸道:“咱們自己人休得相爭。”向楊過道:“過兒,雙方都是妳師尊。妳勸大家回席,從緩分辨是非不遲。”
小龍女從來意想不到世間竟有這等說過了話不算的奸險背信之事,極是厭煩,牽著楊過的手,皺眉道:“過兒,咱們走罷,永不見這些人啦!”楊過隨著她跨出兩步。
孫不二長劍閃動,喝道:“打傷了人想走麽?”
郭靖見雙方又要爭,正色說道:“過兒,妳可要立定腳跟,好好做人,別鬧得身敗名裂。妳的名字是妳郭伯母取的,妳可知這個‘過’字的用意麽?”
楊過聽了這話,心中壹震,突然想起童年時的許多往事,想起了諸般傷心折辱,又想:“怎麽我這名字是郭伯母取的?”
郭靖對楊過愛之切,就不免求之苛,責之深,見他此日在群雄之前大大露臉,正自欣慰無已,卻突然發覺他做了萬萬不該之事,心中壹急,語聲也就特別嚴厲,又道:“妳過世的母親定然曾跟妳說,妳單名壹個‘過’字,表字叫作什麽?”楊過記得母親確曾說起,只是他年紀輕輕,從來無人以表字相稱,幾乎自己也忘了,答道:“叫作‘改之’。”郭靖厲聲道:“不錯,那是什麽意思?”楊過想了壹想,記起黃蓉教過的經書,說道:“郭伯母是叫我有了過失就要悔改。”
郭靖語氣稍轉和緩,說道:“過兒,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是先聖先賢說的話。妳對師尊不敬,此乃大過,妳好好的想壹下罷。”
楊過道:“若是我錯了,自然要改。可是他……”手指趙誌敬道:“他打我辱我,騙我恨我,我怎能認他為師?我和姑姑清清白白,天日可表。我敬她愛她,難道這就錯了?”他侃侃而言,居然理直氣壯。郭靖的機智口才均是遠所不及,怎說得過他?但心知他行為大錯特錯,卻不知如何向他說清楚,只道:“這個……這個……總之是妳不對……”
黃蓉緩步上前,柔聲道:“過兒,郭伯伯全是為妳好,妳可要明白。”楊過聽到她溫柔的言語,心中壹動,也放低了聲音道:“郭伯伯壹直待我很好,我知道的。”眼圈壹紅,險些要流下淚來。黃蓉道:“他好言好語的勸妳,妳千萬別會錯了意。”楊過道:“我就是不懂,到底我又犯了什麽錯?”黃蓉臉壹沈,說道:“妳是當真不明白,還是跟我們鬧鬼?”楊過心中不忿,心道:“妳們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回報,卻又要我怎地?”咬緊了嘴唇卻不答話。黃蓉道:“好,妳既要我直言,我也不跟妳繞彎兒。龍姑娘既是妳師父,那便是妳尊長,便不能有男女私情。”
這個規矩,楊過並不像小龍女那般壹無所知,但他就是不服氣,為什麽只因為姑姑教過他武功,便不能做他妻子?為什麽他與姑姑絕無茍且,卻連郭伯伯也不肯信?他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偏激剛烈之人,此時受了冤枉,更是甩出來什麽也不理會了,大聲說道:“我做了什麽事礙著妳們了?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妳們斬我壹千刀、壹萬刀,我還是要她做妻子。”
這番話當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當時宋人拘泥禮法,這般肆無忌憚的逆倫言語,人人聽了都說不出的難過,就如聽到有人公然說要娶母親為妻壹般。郭靖壹生最敬重師父,只聽得氣往上沖,搶上壹步,伸手便往他胸口抓去。
小龍女吃了壹驚,伸手便格。郭靖武功遠勝於她,此時盛怒之下,更出盡全力,壹帶壹揮,將小龍女拋出丈余,接著手掌疾探,抓住了楊過胸口“天突穴”,左掌高舉,喝道:“小畜生,妳膽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楊過給他壹把抓住,全身勁力全失,心中卻絲毫不懼,朗聲說道:“姑姑全心全意愛我,我對她也是這般。郭伯伯,妳要殺我便可下手,我這主意是永生永世不改的。”郭靖道:“我當妳是我親生兒子壹般,決不許妳做了錯事,卻不悔改。”楊過昂然道:“我沒錯!我沒做壞事!我沒害人!妳便將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為妻,終生不跟她分離!”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鏗然有聲。
廳上群雄聽了,心中都是壹凜,覺得他的話實在也有幾分道理,若他師徒倆壹句話也不說,在什麽世外桃源,或窮鄉荒島之中結成夫婦,始終不為人知,確是與人無損。只要他們不吐露是師徒關系,這對郎才女貌的璧人結為夫婦,確然礙不了任何人的事,害不了誰。但這般公然無忌的胡作非為,卻有乖世道人心,不但成為武林中敗類,抑且成為俗世中的奸惡之徒。
郭靖舉起手掌,淒然道:“過兒,我心裏好疼,妳明白麽?我寧可妳死了,也不願妳做壞事,妳明白麽?”說到後來,語音中已含哽咽。
楊過知道自己若不改口,郭伯伯便要壹掌將自己擊死。他有時雖狡計百出,但此刻卻又倔強無比,朗聲道:“我知道自己沒錯,我壹定要娶我姑姑做妻子,妳不信,就打死我好啦。”
郭靖左掌高舉,這壹掌若是擊在楊過天靈蓋上,他那裏還有性命?群雄凝息無聲,數百道目光都望他著手掌。
小龍女聽楊過朗聲宣稱:“妳便將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娶姑姑為妻,終生不跟她分離!”不由得心魂俱醉,自己心中也大聲說道:“妳便將我粉身碎骨,我也要嫁過兒為妻,終生不跟他分離!”見郭靖抓住楊過要打,縱身過去,在楊過身旁壹站,朗聲道:“我壹定要嫁他做媳婦,妳連我也壹起打死好啦!”
郭靖左掌在空際停留片時,又向楊過瞧了壹眼,但見他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他父親楊康當年的模樣,心中壹陣酸痛,長嘆壹聲,右手放松了他領口,說道:“妳好好的想想去罷。”轉過身來,回席入座,再也不向他瞧上壹眼,臉色悲痛,心灰意懶已到極處。
小龍女道:“過兒,這些人橫蠻得緊,咱們走罷。”楊過心想“橫蠻”二字的形容,確甚適當,大踏步走向廳口,與小龍女攜手而出,到莊外牽了瘦馬,徑自去了。
群雄眼睜睜的望著二人背影,有的鄙夷,有的惋惜,有的憤怒,有的驚詫。
楊過與小龍女並肩而行,夜色已深,此時兩人久別重逢,遠離塵囂,於適才的惡鬥、爭辯,都已忘得幹幹凈凈,只覺此刻人生已臻極美之境,過去的生涯盡是白活,而未來的時光也大可不必再過。兩人心靈相通,不交壹言,默默無言的走著,到了壹株垂楊樹下,兩人過去坐下,在樹蔭下倚著樹幹,漸感倦困,就此沈沈睡去。瘦馬在遠處吃著青草,偶而發出壹聲聲低嘶。
壹覺醒來,天已大明,兩人相視壹笑。楊過道:“姑姑,咱們到那裏去?”小龍女沈吟半晌,道:“還是回古墓去罷。”她自下得山來,只覺軟紅十丈雖然繁華,終不如在古墓中那麽逍遙自在。楊過尋思:“得與姑姑在古墓中廝守壹輩子,此生已無他求。”從前記掛著外面世界,只盼她放自己出墓,但在外面打了個轉,卻又留戀起古墓中清凈的生涯來,滿臉笑容說道:“好極了!”當下兩人折而向北,緩緩而行。壹個仍叫他“過兒”,壹個仍叫她“姑姑”,都覺如此相處相呼,最自然不過。
中午時分,兩人談到金輪國師的武功,都說他功夫了得,難以抵敵。小龍女忽道:“過兒,玉女心經中第七篇,咱們從沒練好過,妳可記得麽?”楊過道:“記是記得的,但咱倆拆來拆去,總是不成,想來總有些什麽地方不對。”小龍女道:“本來我也想不透,但昨天見那老道姑的寶劍抖了幾下,倒讓我想起壹件事來。”楊過回想孫不二昨日所使的劍招,登時領悟,叫道:“對啦,對啦,那是要全真派武學與玉女心經同時使用,怪不得咱們壹直練得不對。”
當年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獨居古墓而創下玉女心經,雖是要克制全真派武功,但對王重陽始終情意不減,因此前面各篇固是以玉女心經武功克制全真派武功,寫到第七篇之時,幻想終有壹日能與意中人並肩擊敵,因之這壹篇的武術是壹個使玉女心經,壹個使全真功夫,卻相互應援,分進合擊,而不是相互對抗。林朝英當日柔腸百轉,深情無限,纏綿相思,盡數寄托於這篇武經之中。雙劍縱橫是賓,攜手克敵才是主旨所在,然而在所遺石刻之中卻不便註明這番心事。小龍女與楊過初練時相互情愫未生,無法體會祖師婆婆的深意。
當下兩人壹齊悟到,各自折了壹枝柳枝,壹招招對拆起來。小龍女緩緩使動玉女劍法,楊過使的則是全真劍法。但拆了數招,仍覺難以融會。他二人想不到林朝英當年創制這套劍法,心中想象與王重陽並肩禦敵,壹招壹式盡是相互配合照顧,此時楊龍兩人對拆,卻是將對方當成了敵人,互刺互擊,相殺相斫,自大為鑿枘。其實林朝英與王重陽都是當時天下壹等壹的高手,單只壹人,已無旁人能與之對敵,這套聯手抗敵的功夫,並無真正用處,只林朝英自肆想象、以托芳心而已。她創此劍法時武功已達巔峰,招式勁急,綿密無間,不能有毫發之差,楊過與小龍女不明其中含意,自難得心應手。其實當日兩人修習玉女心經第七篇,本已相互回護救援,但修習之時,楊過忍不住抱住小龍女,兩人自知不合,此後遇到這類武功時便即避開不練,以免心猿意馬之際,重蹈故轍。
過去既逢到既避,自不熟練,二人練了壹會總感不對。小龍女道:“或許咱們記錯了,回到墓中去瞧清楚了再練。”楊過正要答話,突聽遠處馬蹄聲響,壹騎馬飛馳而至。轉眼之間,這壹乘如風般掠過身邊,正是黃蓉騎著小紅馬。
楊過不願再與她壹家人見面而多惹煩惱,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小龍女雖是師父,但除了武功之外什麽事也不懂,楊過說改走小道,她自無異議。當晚二人在壹家小客店中宿了。楊過睡在床上,小龍女仍用壹條繩子橫掛室中,睡在繩上。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如此安睡,此番重遇,仍自然而然的睡下,依法練功,只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此後更不分離,均感無限喜慰。
次日中午,二人來到壹座大鎮。鎮上人煙稠密,車來馬往,甚是熱鬧。楊過帶同小龍女到壹家酒樓用飯,剛走上樓梯,不禁壹怔,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在壹張桌旁正自吃飯。楊過心想既然遇到,不便假裝不見,上前行禮,叫了聲:“郭伯母。”
黃蓉雙眉深鎖,臉帶愁容,問道:“妳見到我女兒沒有?”楊過道:“沒有啊。芙妹沒跟妳在壹起麽?”
黃蓉尚未答話,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當先壹人身材高大,正是金輪國師。楊過急忙轉頭,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低聲道:“背轉了臉,別瞧他們。”但金輪國師眼光何等銳利,壹上樓梯,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嘿嘿冷笑,大剌剌的在壹張桌旁坐了下來。楊過本已將頭轉過,突聽黃蓉叫了聲:“芙兒!”不禁回頭,只見郭芙與金輪國師同坐壹桌。郭芙眼睜睜望著母親,卻不敢過去。
原來金輪國師陸家莊受挫,心中不忿,籌思反敗為勝之策,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毒性發作,多方解救始終無效,更須設法搶奪解藥,是以未曾遠去,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也是郭芙合當遭難,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給他壹把揪下馬來。小紅馬極有靈性,飛奔回莊,悲嘶不已。郭靖夫婦知道女兒遇險,大驚之下,立即分頭尋找。黃蓉雖懷有身孕,仍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不料國師押著郭芙,卻也來到了這酒樓。
黃蓉壹見女兒,驚喜交集,見她落入大敵手中,叫了壹聲之後,便不再說話,拿著壹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籌思救女之策。正自琢磨,忽聽國師說道:“黃幫主,這壹位是妳的愛女罷?前日我見她倚在妳懷中,撒癡撒嬌,有趣得緊啊。”黃蓉哼了壹聲,並不答話。武修文站起身來,喝道:“枉妳身為壹派宗師,比武不勝,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羞也不羞?”國師對他的話只當沒聽見,又道:“黃幫主,前日較量,妳們明明輸了,卻多般的橫生枝節,不是好漢行徑。妳先將毒針解藥給我,然後咱們約定日子,公公道道的比壹場武,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黃蓉仍哼了壹聲,並不答話。
武修文大聲道:“妳先把郭姑娘放回,我們立時送上解藥,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壹眼,心想:“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妳貿然答應對方,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國師道:“餵毒暗器,天下難道就只妳們壹家?妳們用毒針傷我徒兒,我也能在妳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妳們給解藥,我們就給她治。說到放人,可沒那麽容易。”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傷,但母女情深,不禁心中無主,常言道“關心則亂”,她雖機變無雙,此時竟壹籌莫展。
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送到金輪國師桌上,國師等縱情飲食,大說大笑。郭芙呆呆坐著,凝望母親,始終不提筷子。黃蓉心如刀割,牽動內息,突然腹中隱隱作痛。
金輪國師用完酒飯,站起身來,說道:“黃幫主,跟咱們壹起走罷。”黃蓉壹愕,立時省悟,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竟連自己也要帶走,此時落了單,身邊只武氏兄弟二人,自非他敵手,不禁臉色大變。國師又道:“黃幫主,妳不用害怕,妳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我們當然以禮相待。只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立時恭送南歸。”他上樓見到黃蓉,便知遇到良機,只要將她擒獲,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當真是壹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黃蓉只關心著女兒,先前竟沒想到此節。
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明知不敵,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長劍雙雙出鞘,護在師娘身前。黃蓉低聲道:“快跳窗逃走,向師父求救。”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壹眼,又向郭芙瞧了壹眼,這才奔向窗口。
黃蓉暗罵:“笨蛋,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果然只這麽稍壹稽延,已自不及。金輪國師長臂前探,壹手壹個,抓住二人背心,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武氏兄弟回劍急刺,國師也不閃避,只雙手微擺,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二武大驚,忙撒手拋劍,當啷兩聲,兩劍同時落地,才算沒傷了兄弟。國師內力到處,閉了二人穴道,雙臂壹振,將二人拋出丈許,冷笑道:“乖乖的跟佛爺走罷。”
國師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妳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壹路,便請自便,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兩位武功了得,今後好好保重,再去練上壹二十年,天下便無敵手。”他倒並非對二人另眼相看,卻知道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武功雖都不及自己,但如聯手相鬥,那就不易應付,即使得勝,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因之有意相間,那是得其主幹、舍其旁枝之意。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只估量她打狗棒極其神妙,是個勁敵。
小龍女道:“過兒,咱們走罷!這老和尚很厲害,咱們打他不過的。”她滿心只盼早回古墓,與楊過長相廝守,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來就毫不關心,見到國師又感害怕,便即直言無隱。楊過答應了,站起身來,走到樓口,心想此去回到古墓,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不禁向她望了壹眼。
只見她玉容慘淡,左手按住小腹,顯是在暗忍疼痛,楊過登時心想:“郭伯伯、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未免多事,但他們對我實無惡意,今日郭伯母有難,我如何能壹走了之?但敵人太強,我與姑姑齊上,也決不是這和尚的敵手,反正救不了郭伯母,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賠上?不如去稟報郭伯伯,讓他率人追救。”
楊過攜著小龍女的手,舉步下樓,只見壹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粗聲說道:“快走,還耽擱什麽?”說著伸手去拉她臂膀,竟當她囚犯壹般。
黃蓉當了十余年丐幫幫主,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雖今日遭厄,豈能受此傖夫之辱?見他黑毛茸茸的壹雙大手伸將過來,當即衣袖甩起,袖子蓋上他手腕,乘勢抓住揮出,呼的壹聲,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跌在街心,只摔得半死不活。黃蓉生性愛潔,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是以先用袖子罩住,才隔袖摔他。
酒樓上眾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均未在意,突見動手,登時大亂。
金輪國師冷笑道:“黃幫主果然好功夫。”學著蒙古武士的神氣,大踏步走上,壹模壹樣的伸手去拉,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雖同樣的出手,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萬萬不能,只得退了壹步。
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猛見爭端驟起,黃蓉眼下就要受辱,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還顧得什麽生死安危,飛身過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長劍,急向國師後心刺去,喝道:“黃幫主帶病在身,妳怎可乘危相逼?”
國師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竟不回頭,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面上壹擊。當的壹響,楊過只震得右臂發麻,劍尖直垂下去,忙飛身躍開。
國師回過身來,說道:“少年,快快走罷!妳年紀輕輕,武功不弱,將來成就遠勝於我,此時卻還不是我對手,何苦強自出頭,喪生於我手下?”這幾句話軟硬兼施,既把楊過捧了壹下,卻又深具威脅。他的金輪為楊過與小龍女擊落,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心中對二人自恨得牙癢癢地,然此刻權衡輕重,以拿住黃蓉為第壹要務,不願多樹敵人,只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的晦氣不遲。他稱雄大漠,頗富謀略,非徒武功驚人而已。
這幾句話不亢不卑,確又不是大言欺人,楊過究是少年心性,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還勝於他,心中自喜,笑道:“大和尚不必客氣,要練到妳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易。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妳還是別難為她罷。她武功厲害之極,多半還勝過了妳,她今日若非有病,妳是比她不過的。妳如不信,待她將病養好了,跟妳比試壹場如何?”他只道國師自負功夫了得,給他這麽壹激,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為難。
豈知國師本來擔心黃蓉、小龍女、楊過三人聯手合力,這才對楊過客氣,此刻聽了他這幾句話,向黃蓉臉上壹望,果見她容色憔悴,病勢竟自不輕,心想單憑妳這兩個少年男女,我金輪國師又有何懼?冷笑壹聲,搶到梯口,說道:“那妳也留下罷!”
小龍女站在梯間,給金輪國師將她與楊過隔開,心中不樂,說道:“和尚妳走開,讓他下來。”國師雙眉倒豎,“單掌開碑”,壹招疾推下去。他膂力本大,這壹招居高臨下,更加威猛無比,小龍女那敢硬接?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不向梯底躍下,雙足壹蹬,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與楊過並肩而立。國師當她從左側掠過時回肘反打,竟壹擊不中,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她手裏,說道:“姑姑,這和尚無禮,咱們打他。”
嗆啷壹響,國師從袍子底下取出壹只輪子,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壹般大小,只顏色黑黝黝地,卻是精鐵所鑄,輪上也鑄有金剛宗真言。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只輪子,當真遇上大敵之時,可以五輪齊出,但他以往只用壹只金輪,已自打敗無數勁敵,因此上得了金輪國師的名號,其余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其實依他武學修為,原該稱“五輪國師”才是。陸家莊比武時金輪被楊過用金剛杵搗下,這時將鐵輪取出,說道:“黃幫主,妳也壹齊上麽?”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終忌憚她武功了得,這句“黃幫主”壹呼,點醒她是壹幫之主,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壹人,未免墮了幫主的身分。
楊過叫道:“黃幫主要回家啦,她沒空跟妳啰唆。”轉頭向黃蓉道:“郭伯母,妳先帶了芙妹走罷。”他已打定主意,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打是打不過的,但勉力抵擋壹陣,設法逃走,卻多半辦得到,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只須逃脫魔掌,就算逃得狼狽萬狀,又有何妨?當下挺劍向國師刺去。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於是跟著揮劍旁擊,她心中無甚打算,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也就出手相助。
金輪國師舞動輪子,擋開兩劍,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施展不開手腳,壹面舞輪,壹面飛腳將桌椅踢開。楊過心想:“跟妳以力硬拚,我們定然要輸,只有跟妳糾纏,才可抵擋得片刻。”見他踢開桌椅,便反把桌椅推轉,擋在敵我之間。他與小龍女都輕身功夫了得,東鉆西竄,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忽爾拋去菜盤,只鬧得樓面上酒漿菜汁,淋漓滿地。
如此壹鬧,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達爾巴中了楊過的“移魂大法”之後,此時兀自時昏時醒,霍都中毒重傷,其余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那裏擋得住黃蓉?楊過大叫:“郭伯母,妳們快走罷!”但黃蓉見國師招數厲害,楊、龍二人出盡全力,仍難招架,此刻胡鬧歪打,尚可擋得壹擋,若給他找到破綻,猛下毒手,這兩個少年男女那裏還有性命?心想:“他舍命救我,我豈能只圖自身,舍之而去?”給武氏兄弟解開穴道後,站在樓頭,悄立觀戰。
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師娘,咱們先走罷,妳身子不適,須得保重。”黃蓉初時不理,聽他們催得緊了,怒道:“為人不講‘俠義’二字,練武有何用處?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處?這楊過強過妳們百倍。哼,妳兄弟倆好好想壹想罷。”武氏兄弟壹番好意,卻給師母壹頓搶白,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
郭芙從地下拾起壹條斷了的桌腳,叫道:“武家哥哥,咱們齊上。”黃蓉壹把拉住,說道:“憑妳這點功夫,上去送死麽?”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有時姿式雖妙,劍招卻毫不淩厲狠辣。
國師每次追擊,總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而楊、龍二人轉動靈活,飄忽來去,盡是遊鬥。他心念壹動,足下突然使勁,只聽喀喇喇、喀喇喇響聲不絕,壹張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足底卻使出“千斤墜”功夫,雙腳踏到何處,何處的桌椅便斷,再鬥得數轉,樓面上堆成壹層碎木殘塊,三人均在碎木層上相鬥,再無桌椅阻手礙腳,擋住去路。
此時國師大踏步來去,鐵輪晃得當啷啷直響,雙臂大開大闔,以急招向二人猛攻。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只得以真功夫抵擋。國師連進三招,楊過修習玉女心經,只練快,不練勁,手上乏勁,國師來招,他架得手臂隱隱生痛。國師得理不讓人,第四招當頭猛砸,鐵輪未到,已挾著壹股疾風,聲勢驚人。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劍尖抵中鐵輪,合雙劍之力,才擋過了這壹招,但兩柄劍均已給壓得彎了。
兩人同時奮力彈開鐵輪,楊過長劍直刺,攻敵上盤,小龍女橫劍急削敵人左腿。國師飛腳向小龍女手腕踢去,鐵輪斜打,擊向楊過項頸。楊過低頭蹲腿,閃避鐵輪。不料此時奇峰突起,國師右手陡松,鐵輪竟向楊過頭頂摔落,他雙手得空,同時向小龍女肩上抓去。就在這瞬息之間,二人同時遭逢奇險。黃蓉“啊”的壹聲叫,要待搶上相救,只見楊過身子貼地斜飛,尚未落地,長劍已直刺國師後心,這壹招也是壹舉兩得,攻守兼備,既解自身危難,且以“圍魏救趙”之計令國師不敢向小龍女進擊,此招叫作“雁行斜擊”,卻是全真派劍法。
國師“咦”的壹聲,乘鐵輪尚未落地,右腳腳背在鐵輪上壹抄,那輪子激飛起來,當啷啷聲響,向楊過頭上砸到。楊過在危急中使了壹招全真派劍法,居然收到奇效,跟著又是壹招全真派的“白虹經天”,平劍旋轉向輪子打去。輪重劍輕,這壹劍平擊本無效用,但這壹下旋轉恰到好處,合上了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道理,鐵輪方向轉過,反向國師頭上飛去。郭芙在旁看得大喜,拍手喝采。
國師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料到敵人無力接輪,倘若對方以兵刃砸碰飛輪,不論多麽沈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那料到楊過竟有撥轉輪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運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寂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壹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當的壹聲,長劍震得脫手。國師立時壹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熟,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腰微擺,長劍急刺,這壹招去勢固然淩厲,抑且風姿綽約,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第七篇中互相救護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叫道:“好!”
國師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適才這壹下當真死裏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敏,猛地裏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為夷。心經的最後幾篇原來要如此使法?”大叫:“姑姑,‘浪跡天涯’!”說著斜劍刺出。小龍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浪跡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異,壹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壹招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得驚人。國師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壹身冷汗。
國師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壹招自上而下搏擊,仿真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只晃得國師眼花繚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櫻唇,宛似舉杯自飲壹般。
金輪國師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卻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為旁邊壹人補去,厲害殺著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所思的劍法,我在蒙古怎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覷了天下英雄。”氣勢壹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篇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不顧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主旨。這路劍法每壹招中均含著壹件韻事,或“撫琴按蕭”、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真是說不盡的風流旖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郁郁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制之時只是自舒懷抱,那知數十年後,竟有壹對後輩情侶以之克禦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數體會劍法奧妙,到後來卻越來越得心應手。使這劍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精妙之處實難體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聯劍之際是朋友便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便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妻同使,妙則妙矣,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壹層。此時楊過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感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制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見小龍女暈生雙頰,靦腆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覷,依戀回護,雖是並戰強敵,卻流露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的感染,竟回想到與郭靖初戀時的情景。酒樓上壹片殺伐聲中,竟蘊含著無限柔情密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國師更難抵禦,深悔適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淩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壹步步退向樓梯,又壹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逼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國師,全憑了壹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幸,今日若放過了他,此人武學高深,回去窮思精研,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日後再要相除卻又千難萬難了。
楊過答應壹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茜窗夜話”、“柳蔭聯句”、“竹簾臨池”,壹招招的使將出來,國師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
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那知林朝英當年創制這路劍法本為自娛抒懷,實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劍法雖然厲害,卻無壹招旨在致敵死命。這時楊龍二人雖逼得國師手忙腳亂,狼狽萬狀,卻無法取他性命。
國師不明劍法來歷,眼見對方奇招叠出,只道厲害殺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壹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壹級,便踏斷壹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不到他身前。國師鐵輪壹舉,說道:“今日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妳們這套劍法叫做什麽名堂?”楊過正色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棒法與刺驢劍術為首,我們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國師壹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刺禿驢的劍術。”金輪國師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叫妳知道金輪國師的手段。”鐵輪嗆啷啷壹揮,大踏步而法。
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晃,已在墻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著霍都,臉色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妳殺我不殺?”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裏摸出壹小瓶玉蜂漿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勢,交給達爾巴。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壹陣。霍都取出壹包藥紛,交給楊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
達爾巴向楊過合什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什還禮,嬉皮笑臉的學他蒙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為什麽叫我大師兄?”轉念壹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為人,已讓我為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感激,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眾蒙古武士壹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交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難過。黃蓉問道:“妳到那裏去?”楊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妳的名聲。”
黃蓉尋思:“他今日舍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迷沈倫,我豈可不相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壹刻,今兒大夥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壹宵,明日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借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壹件物事送給妳。”小龍女道:“妳給我什麽?”
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於是將她柔絲細心卷起,從自己頭上取下壹枚束發金環,說道:“妹妹,我給妳這個戴。”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精致,通體是壹枝玫瑰花枝,花枝回繞,相連處鑄成壹朵將開未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小龍女從來不戴什麽首飾,束發之具就只壹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精巧,也不在意,隨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閑談。
說了壹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邪,世事壹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色秀美,清麗絕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壹對璧人,問道:“妹子,妳心中很喜歡過兒,是不是?”小龍女盈盈壹笑,道:“是啊,妳們為什麽不許他跟我好?”
黃蓉壹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親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為“小妖女”,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雄?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妳是不懂的。要是妳與過兒結成夫妻,別人要壹輩子瞧妳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什麽緊?”
黃蓉又是壹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如無物之概;想到此處,不禁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群拔類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我壹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什麽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壹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裏面的。”黃蓉壹呆,道:“難道今後妳們壹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
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麽?外邊的人都壞得很。妳們雖好,但很多想法很是古怪。”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壹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麽?”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嘆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壹顆心登時沈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我不跟妳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壹層陰影,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壹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之心,登感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壹廂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麽說?”悄悄走到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妳這壹輩子跟我在壹起,會煩惱麽?會生厭麽?”楊過道:“妳又問我幹麽?妳知道我只有歡喜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發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著,心中感動,不由得癡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麽。”從衣囊中取出根繩子,橫掛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妳跟她母女倆睡壹間房,我跟武氏兄弟倆睡壹間房。”小龍女道:“不!為什麽要那兩個男人來陪妳?我要和妳睡在壹起。”說著舉手壹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茍且之事,那道士趙誌敬的話並非虛假。”
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床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壹閃,有人淩空橫臥,晃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借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橫臥在壹根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相守以禮。黃蓉俏立庭中,只覺這二人所作所為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儒兒、文兒,妳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壹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郭芙卻問:“媽,為什麽?”黃蓉道:“不關妳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為什麽。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壹房睡。”黃蓉板臉斥道:“文兒,妳不幹不凈的說什麽?”武敦儒道:“師娘妳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麽?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郭芙道:“今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壹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輪國師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壹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去睡罷。”
這壹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壹笑而已,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麽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裏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壹件事妳須得真心答我。妳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壹怔,半晌不答。小龍女又問:“妳如不能出來,可會煩惱?妳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了,可會氣悶?”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廝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沈沈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順口說壹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壹片至誠,從來沒半點虛假,沈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壹同出來便是。”
小龍女嗯了壹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想來我是個壞女子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媳婦,自必為此了。”反復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沈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濕了壹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十二個字:“妳自己保重,記著我時別傷心。”
楊過腦中壹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見桌面上淚水點點,兀自未幹,自己肩頭所濕的壹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姑!”
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日尋她不著,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廄中牽出瘦馬,躍上馬背。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妳去那裏?”楊過聽而不聞,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裏地。他壹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那裏有小龍女的人影?
又奔壹陣,只見金輪國師壹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眾人見他孤身壹騎,均感錯愕。國師提韁催馬,向他馳來。楊過未帶兵刃,鬥逢大敵,自十分兇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國師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迎了上去,問道:“妳見到我師父麽?”國師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壹愕,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妳在壹起麽?”
二人壹問壹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壹人落單,就非國師敵手。二人眼光壹對,胸中已自了然。楊過雙腿壹夾,金輪國師已伸手來抓。但瘦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國師催馬急趕,楊過壹人壹騎早已遠在裏許之外,再難追上。國師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如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眾,向來路馳回。
楊過壹陣狂奔,數十裏內訪不到小龍女半點蹤跡,胸間熱血上湧,昏昏沈沈,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麽又得罪她啦?她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日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廝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為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筋鬥。
適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去。壹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壹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面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覷那店主人不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卻那裏奈何得了他?不禁暗自好笑。行到申牌時分,見前面黑壓壓壹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國師與郭芙的聲音。
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韁繩在轡頭上壹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了十余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國師壹行拒敵。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發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國師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性命。這便如何是好?可有什麽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國師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壹堆亂石之後壹縮。國師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壹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沒法脫出亂石陣逃走而已。
國師久攻不下,雖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壹名武士為郭芙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什麽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布局,大踏步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左手壹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余,望著亂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布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國師精通奇門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克的道理。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壹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禁呆在當地,驚佩無已。他文武全才,實是當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壹己才智破解,方遂心願。
國師皺起眉頭沈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精光大盛,身形晃動,闖進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壹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色,登時手足無措,如出陣去救,定要遭他毒手。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壹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障。國師壹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伸指點了她脅下穴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點啞穴,讓她哀聲求救,好激得黃蓉出陣。郭芙周身麻癢難當,忍不住呻吟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得咬住嘴唇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棒壹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壹出去可兇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國師鐵輪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斤墜”,身子直落,啪的壹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啷啷聲音響亮,鐵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國師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交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棒指引他進入石陣。
金輪國師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好,妳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日後再來找妳了。”
楊過這壹下奮身救人,實因激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才想起這壹出手,瞧來自己性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妳師父呢?”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裏走了,也不知為了什麽,我正在找她。”黃蓉料知是自己昨日所下說詞生效,嘆了口氣,說道:“過兒,妳又何必多此壹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裏傻氣,心頭熱血壹湧,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妳心腸好,跟妳爹……”說了壹半,突然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妳要知道這個幹麽?”突然叫道:“小心,到這裏來!”拉著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國師壹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壹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妳這般聰明才智,並世再沒第二個了。”黃蓉為女兒解開穴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著未答。郭芙道:“妳知道什麽?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黃藥師的諸般手澤,但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壹提,連連點頭,不由得悠然神往,嘆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壹面,也不枉了這壹生。”
驀地裏金輪國師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拋在地下的竹棒,搶出去阻擋,呼呼兩棒,使上了打狗棒法。國師見他棒法精妙,凝神接戰,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壹絆,都不禁踉蹌。國師只怕中了暗算,躍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妳這打狗棒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山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棒法等情,跟著說了洪七公逝世的經過。黃蓉聽得師父逝世,甚是傷心,伏地大哭,心想靖哥哥得知恩師逝世,必定悲傷之極,又想此刻身處困厄,倘若恩師在側,必令自己不可徒自傷悲,須得振奮迎敵。想到迎敵脫困,便說道:“過兒,妳很聰明,且想個法兒,脫卻今日之難。”
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故作不知,說道:“若妳身子安健,和我雙戰國師,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拭了眼淚,說道:“我身子壹時三刻之間怎能痊可?妳師父也不知去了那裏。我另有壹個計較,卻須用到這幾堆亂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為贊嘆。
黃蓉道:“我師父授妳的打狗棒法僅是招式,而妳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現下我將棒法中的精微變化壹並傳妳。”楊過大喜,以退為進,說道:“這個只怕使不得,打狗棒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壹眼,道:“在我面前,妳又使什麽狡獪?這棒法我師父傳了妳三成,妳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日我再傳妳二成。余下三成,就得憑妳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壹來並非有人全套傳妳,二來今日事急,也只好從權。”
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妳曾答應教我功夫,今日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笑,道:“妳壹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我決不記恨,只常可惜學不到妳的好功夫。”黃蓉輕聲俏語,將棒法的奧妙處說給他知曉。
金輪國師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什麽鬼,瞧來似有恃無恐。他素來持重,知眼前這二人武功雖不及己,卻均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將竅要教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壹知十,舉壹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棒法早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日黃蓉略加點撥,便即豁然貫通。國師遙遙望見黃蓉神色端嚴安詳,口唇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知二人葫蘆中賣什麽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余處艱深之點,黃蓉壹壹解說,說道:“行啦,妳問得出這些疑難,足證妳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
楊過壹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妳我聯手,智勝於彼,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妳壹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妳記心甚好,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壹項壹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為朱雀。原來這亂石陣乃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布的便是黃藥師師法諸葛武候遺意之陣,只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國師心神不定,眼睜睜望著面前五人,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繁復奧妙之至,饒是楊過聰明過人,壹時記得明白的也只十余變。眼見天色將暮,國師蠢蠢欲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余。妳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
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日我和姑姑如到桃花島上,妳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黃蓉抿嘴壹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妳們只要肯來,我如何不肯教?妳舍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妳麽?”
楊過聽了,胸中暖烘烘地,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什麽,他當真百死無悔,提起竹棒,轉出石陣,叫道:“生了銹的鐵輪國師,妳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回合!”
金輪國師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求之不得,嗆啷啷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攻了兩招之後,徑自抄他後路,要逼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棒法的精要,將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變化精微,出神入化。國師大意搶攻,略見疏神,竟讓他挑竹棒在大腿上戳了壹下,雖在危急中急閉穴道,未曾受傷,卻也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壹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余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壹派大宗主那麽看待。這壹來,楊過立感不支,打狗棒法雖妙,即學即用,畢竟難以盡通,當下使“封”字訣擋住鐵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沖。國師跟著他竹棒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沖擊,心想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壹塊巨石上壹絆,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遭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巖石,石陣急變。國師大驚失色,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的竹棒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棒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余,國師腳下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壹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迷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余丈方圓內亂兜圈子,不免精力秏盡,束手待斃。但國師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棒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余招,眼見暮色蒼茫,四下裏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壹閃,已有計較,石陣中巖石有大有小,大者難動,小者卻可對付。左足壹抄,壹塊二十余斤的大石已給他抄起,飛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壹塊大石高飛。他身形閃動,雙腿連抄,數塊較小巖石砰彭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國師若要出陣,已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為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楊過棒尖向他後心點到,國師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壹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國師左腕。國師叫聲:“好!”任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向裏疾拉。
若在平日,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大驚,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國師雙腿,兩人壹齊摔倒。
金輪國師武功畢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胸。楊過忙伸左臂擋格,啪的壹聲,掌臂相交,楊過只覺胸口氣血翻湧,身子便如壹捆稻草般飛了出去。就在此時,空中最後壹塊巨石猛地落下,也正湊巧,砰的壹響,正好撞在國師背心。這壹撞沈猛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晃了幾下,終於向前仆跌。
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國師三人同時受傷倒地。
註:本小說觀念上的主要關鍵,是宋人認為楊過(徒弟)不能與小龍女(師父)結婚。有壹位物理學教授鄭重提出,師父不能結婚,宋朝禮法上有何根據?他認為宋人對禮教之防其實極為寬松,以李清照寡婦再嫁為證。其實宋人對禮教之防殊不寬松,某人違反禮法,不足以證明當時禮法不存在。今日中港臺各地時有逆子殺父弒母的案件發生,不足以證明今日中國社會容許兒子殺父弒母。社會上眾所公認的觀念,通常並無明文記載,例如父女不能通婚、母子不能通婚,自古眾所公認,《論語》、《墨子》、佛經、道藏等典籍通常並不提及,孔孟未加嚴詞斥責,並不表示孔孟贊成母子、父女通婚。某時代有某事某人,並不表示該時代贊成或認可此事此人。李清照之例,不合簡單邏輯。宋朝有漢奸秦檜,明朝有吳三桂,不足以證明宋人明人認可秦檜、吳三桂之漢奸行為。當代有林彪、四人幫,亦不足以證明當代人認可林彪、四人幫。自然科學家不學邏輯,但其推理必須合邏輯。科學上單壹孤證不足以證明某事為有或無。
婚姻制度是人類社會中最復雜的制度之壹。宋人重視三綱五常,將“師”與“父”並列,所以稱為“師父”。在宋人眼光中,娶師為妻,幾乎等於以母為妻、或“以長嫂為妻”。歐陽修為宋代大儒,道德文章為世所尊,因寫過以小甥女為對象之“艷詞”:“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致為人誣為與甥女“通奸”(其實並無其事),引起軒然大波,幾乎釀成殺身之禍。實則婚姻觀念經常隨時代變遷。西漢時漢高祖劉邦的兒子惠帝劉盈,於登基後娶他的外甥女張氏為皇後。張皇後是魯元公主的女兒,魯元公主是劉邦的女兒、惠帝之姊,嫁給張敖而生張皇後。惠帝立張氏為後,壹來因他從小喜歡這個外甥女,二來是他母親呂氏所主持。魯元公主是呂後的女兒,張皇後是呂後的外孫女,呂後喜歡“親上加親”。在漢朝,外甥女可做皇後,母儀天下,到了宋朝,為外甥女寫壹首風懷詩幾乎釀成殺身之禍,可見觀念變遷之烈。我國某些小數民族中,婚姻制度又有不同,王昭君和番,嫁匈奴王呼韓邪單於為妻,生壹子為右日逐王,呼韓邪單於死後,其另妻所生長子復株累若鞮單於繼位,依匈奴俗又娶王昭君為妻,即娶庶母,後生二女。
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重訂的新婚姻法,第六條規定“三代以內的旁系血統”“禁止結婚”,即堂兄妹、表兄妹禁止結婚。堂兄妹不能結婚,中國由來已久(在內地偏僻農村或山區,堂兄妹常有因戀愛私通而遭殺害之事發生)。表兄妹不能結婚的規定如清初即頒行,則名著《紅樓夢》就寫不成了。因賈寶玉與薛寶釵、林黛玉二女都屬“三代以內的旁系血統”,王法禁止結婚,戀愛亦屬大忌。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都無所施其手腳了。只薛寶琴、尤三姐才是賈寶玉合法的配偶人選,史湘雲戚屬較疏,大概已不在三代以內。
新婚姻法第二條規定“實行計劃生育”,將來表兄妹、表姊弟、外甥女、舅父、堂兄妹等等關系大大減少,男女之間關系單純化了。
中國從前同姓不婚。後代此禁漸弛,但堂兄妹仍不能婚。外國未必有此規定。英國大小說家愛米萊?勃朗黛名著《咆哮山莊》中敘述復仇者強迫外甥女與自己兒子結婚(表姊弟成婚),在中國舊時,順理成章,新婚姻法卻不準許。
師生不能戀愛成婚,近代中國仍有此觀念。沈從文先生在北大教書時追求學生張兆和女士(後為沈夫人),張女士有反感,訴之於老師胡適,胡適鼓勵其接受,終締良緣。七八十年代時,臺灣師範大學數次發生師生戀愛風波,當時臺灣社會輿論沸然,認為師生不應戀愛。武俠名著《蜀山劍客傳》的作者李壽文先生(還珠樓主)年輕時在天津壹位姓孫人家作家庭教師,為主人孫仲山壹女壹子作老師。二小姐孫經洵與李先生日久生情,相愛甚深。孫仲山反對師生戀愛,不準二人相見。孫小姐離家出走,向天津婦女會投訴。孫仲山串通天津英租界當局,逮捕李先生,更告上法庭。開審時,孫小姐向法庭作證,宣稱自己已成年(二十四歲),自願嫁給李壽文,法官不能以“師生戀愛”為罪名定罪,只得開釋。後來李先生與孫小姐結婚,是當年北方“師生戀愛”糾紛的壹件著名事件。
筆者在《神雕俠侶》書中引入此觀念之討論,主旨為重視獨立思考,向未必合理之傳統觀念挑戰。當時中國當局嚴格控制屬下人員之婚姻,屬下人員婚姻須向上級申請,批準與否之主要標準為“階級成分”,因此釀成無數悲劇(尤以部隊中為多)。作者對此頗有感觸,雖未身受其害,但友儕影響所及,亦有感同身受者,幸現行新婚姻法第三條、第四條強調婚姻自由原則,“必須男女相方完全自願”,“不許任何第三者加以幹涉”。這當是改革開放的壹大德政。
婚姻習俗變遷多端,詳加研究可寫成壹部大書。恩格斯根據美國學者摩爾根的研究,認為婚姻制度的根源為剝削關系、生產關系及私有財產。弗羅伊德則從心理學著眼,認為與戀母情結、殺父情結、兄弟爭產情結有關。此兩說各有若幹理由。近代及當代則有很多學者根據生物學立論,認為與遺傳基因、優生觀念等有關,筆者亦傾向接受此說。
綜覽各國的婚姻法,可發現不少有趣而難以了解的奇特例子。我國西藏及大涼山少數地區,仍有壹妻多夫的群婚制度,幾兄弟往往共娶壹妻。讀者常向筆者挑戰,認為《鹿鼎記》中韋小寶壹夫七妻為不可信。其實明清大官妻妾成群固不為奇,即令尋常小官或稍有資產之地主、商人,亦常娶多妻,如《大紅燈籠高高掛》中所描寫者。筆者少年時常至杭州“汪莊”(今改為“西子國賓館”)遊玩,見汪姓茶商主人之墓群,汪老爺與夫人居中兩個大墳,左右各有四個小墳,是汪老爺八位小妾的墳墓。筆者常在汪老爺的大墳上踢幾腳,以表示對他的不滿,現在這些墳墓都已拆去填平了。清朝杭州富商胡雪巖的故居今已開放,顯示他當時共有十三位夫人。
即以先進文明的英國而論,其婚姻法中亦有封建傳統。不久之前,壹對英國夫婦要離婚,必須具備充分理由向國會申請,由國會為此通過壹件法案,方得批準,可見離婚之難。現行英國婚姻法中又規定:離婚的男子不得再娶其妻的姊妹為妻,離婚的女子不得再嫁其父的兄弟,即嫂子離婚後不得嫁其大伯小叔。但有些英國著名小說中的故事卻又未必遵守這個規定,如高爾斯華的名著《有產者》,哈代的名著《還鄉》。歐洲王室互相通婚,盡量不與平民通婚,通常不禁表兄妹婚姻。英國女皇伊利沙白二世的皇夫菲立普公爵,與女皇即為遠房表兄妹。
婚姻的禁忌主要出自當時社會的共同觀念。古代羅馬法、伊斯蘭宗教法、印度種姓習慣法,今日非洲回教國家的法律、羅馬天主教國家的規定、東方國家的習俗非但各不相同,且同壹國家中因時代不同亦變遷多端。我國唐代皇室受北齊、北周鮮卑人影響甚大,不甚重視倫常中的輩份觀念。唐太宗李世民在玄武門之變中殺死其親兄弟元吉後,娶其妻為妃,他去世後,他兒子高宗李治娶父妃武則天為皇後。唐玄宗的楊貴妃,本來是他兒子壽王的妃子,做父親的霸占兒媳婦,社會人士眼開眼閉也就算了。到了宋朝,盡管傳說中宋太宗弒其兄宋太祖,又殺其弟晉王,但歷朝甚少宮闈亂倫之事。後代民間常說“唐烏蠅、宋鼻涕”,意謂唐朝亂倫之事甚多,宋朝則註重倫常,但對外懦弱。
古代社會中兄妹通婚視作固然,西洋神話中亞當夏娃,中國神話中伏羲女媧,皆為兄妹通婚。希臘馬其頓人征服埃及後,希臘王室為保持血統純凈,不與埃及本地人通婚。據記載,希臘托勒密王朝中的十五個國王,有十人娶姊姊為後,著名的王後克麗歐佩脫拉,也嫁她的兄弟。(見Brent D﹒Shaw,Explaining Incent:Sister Marriage in Greco-Roman Egypt.)
中國京劇中有壹出好戲“轅門斬子”,故事說宋朝名將楊延昭(楊六郎)在轅門外綁了兒子楊宗保要斬,因他不守軍紀。眾大臣大將紛紛求情,包括畬太君(楊延昭之母)、寇準(當朝宰相)、八賢王(皇帝的叔父)等等,楊延昭不允,非斬不可。結果十分滑稽。最後媳婦穆桂英前來挑戰,打敗了公公,以武力迫公公放了丈夫。以《神雕》的故事作比喻,好比楊過要娶小龍女為妻,郭靖要壹掌劈死他,黃藥師、柯鎮惡、黃蓉、朱子柳、壹燈大師勸阻無效。小龍女急了,施展玉女心經武功來打,打得郭靖大敗,只好答允不幹預二人的婚事。民間戲劇往往代表人民大眾的共同觀念,“轅門斬子”的故事並非歷史事實,卻表達了民間廣大人民的普遍想法。
二○○三年七月十九日,香港及外國報紙刊載消息: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壹般稱為UC Berkeley,美國最著名大學之壹)發出校方當局通傳,宣布該校老師(包括院長、系主任、教授、副教授、教師等)不得與學生戀愛或結婚,犯者解雇,學生開除。據美國耶魯(Yale)大學等已有此先例規定。學校師生有人抗議,引用諾貝爾獲獎人普林斯頓(Princeton)大學教授Prof.John Nash為例,納許教授先在麻州理工學院任教時,與他學生戀愛結婚,其後為壹代大學者可見。美國法律雖不禁止師生結婚,但學術界及社會保守人士仍有偏見。
加州大學、耶魯大學等的規定,並非基於師生不得成婚之類封建思想,而是著眼於考試評分、實驗費分配、學位授與之類中的不公平或偏心,類似我國專制時代科舉以及地方官任命中的“回避制度”,著眼點在於避免營私舞弊的可能。
評論者詢問:宋朝有什麽禮教的規定,師生不可以戀愛結婚?出於何書何律?
其實,不單是宋朝,即使是相對開明和西方化的今時臺灣與香港,也有許許多多知名之士反對師生戀愛和結婚。錢穆先生和胡女士的婚姻,梁實秋先生和韓女士的婚姻,都曾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梁先生的弟子們還組織陣線,為“保衛老師而戰鬥”。著名小說家徐籲在〈兩性問題與文學〉壹文中說:“錢先生與胡女士的戀愛和結合,當時也頗受時議,因胡女士是錢先生的學生,而胡女士之父為錢先生的朋友,如果從西洋的戀愛原則上講,兩人既然相愛,結合是極合道德的。倒是譏評的人,下意識中還存著中國傳統上性道德的觀念,以為長輩與小輩相愛,是壹種準亂倫的行為。有人說,對錢先生的評論並不在他的戀愛與結合,而是因為錢先生是中國文化本位論者,主張維護中國傳統道德的人,而又是以道統自承的學者,是根據言行不壹致來說的。這種說法不能說沒有道理。”
甚至以思想開放見稱的殷海光先生,也對此頗有微詞。他在《中國文化的展望》第七章〈言行不顧〉壹文中說:“義理派註重的是‘道統’……理學在中國社會文化裏有壹種塑造人物類型的魔力。‘言行不相顧’是這類人物最顯著的特征之壹。”
香港《星島日報》當時的主筆野火先生曾撰文說:“我在‘文化論戰’進行批判時,並非針對該老人的婚姻,而是針對該老人的言行不壹致。因為該老人是壹位中國文化本位論者,平素以維護中國傳統道德自任。可是在實際生活中,他卻全不遵守他自己揭櫫的那壹套道德律--思想以中國傳統文化做標準,而生活(至少婚姻是如此)卻采取西洋文化那個標準。”(見野火《中國傳統文化論戰集》)
這些先生們以為師生戀愛違反中國文化傳統,金庸卻親眼見到錢先生和胡女士婚後生活美滿,錢先生雙目失明之後,全仗胡女士誦讀書報,撰文答信,校閱著作權,金庸對這對夫婦深為欽佩。